临别时,陈更终于回神,对钟虹强调,“跟温苏阳有关系但真的不多,我说过,本科时我就知道你,很低调但很强。”“不敢当”,钟虹叮嘱自己,这次翻译必须做好,不能辜负这份看得起。回到住处楼下,钟虹远远望见温苏阳,心底砰砰冒出一句:出于人类的良知,她希望这两个稀缺的好男人在一起。温苏阳一句不提陈更,泪眼婆娑地来了句,“我们小乔真是刻苦上进啊~”“……”
钟虹意外收到了试译的录用。
一本叫《午夜日出》的小说,七十块钱每千词,共四万词,英文作者是无名小卒。
读完邮件时,钟虹嘴唇在抖,喉咙也抖。她吞下药,在屋里来来回回几圈,足足一小时都慌神。
回神时,手机界面是和乔岳西的对话。她居然想跟他分享好消息。
像被烫到,钟虹把手机倒扣桌上。她滑回邮件,检视每个字。这才意识到,录用她的正是李佳茜工作的出版社。她猜老同学有助力,发信息感谢。
片刻后,屏幕上弹出一条「不是我呀,但你是认识陈更么?在我婚礼上认识的?」
钟虹疑惑,回复在学校就认识了。
李佳茜“叮咣叮咣”刷屏好几条。
钟虹全看完才拼出来龙去脉:陈更之前跟李佳茜同组做实习编辑,邮箱收稿归他管。正是他当初把钟虹试稿拎出来,李佳茜才发现她在试译。后来他私自回复钟虹,还被领导说了几句。
「这次的编辑跟陈更很熟,说看试稿时私下问意见时,他很推荐你」
钟虹耐不住好奇,找到陈更当初回的邮件。她此时觉得行文一见便是他。冷淡又诚挚,透着魅力。
钟虹决定当面道谢,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见。陈更很快回,「一起吃个饭吧」
他们约在清真食堂,离外院近但地方小,来吃饭的人不多。门口绿树成荫,压在白色的屋檐上,自成清幽景致。
钟虹走近时,却有奇异的焦灼气息袭来。
树影下藏着两个男生,没有任何声音,只是怒视对方。在钟虹的经验里,没有直男这么打架。这两位她都认识,此刻都很反常。
陈更先别开眼,愤怒又无助,“你这么随心所欲,想过爸妈怎么办吗?”
“你连家都不敢回,跟我说这些?少给你自己怂找借口了!”
温苏阳说着逼近,眼睛猩红。
钟虹闪身到旁边的一辆五菱后,偷偷探头。原谅她,刚以为温叔要亲上去了。
陈更冷着脸退开,“到此为止,我约了人要见,没功夫看你发疯。”
“你他妈又是约了谁?”
陈更不理会,错身往食堂里走。温苏阳站在原地,等陈更的背影消失,才敢扭头往那一点虚空看。
钟虹挑眉,原来这才是他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样子。之前那些花痴宣言,喧闹响亮,尽是伪装。
等温苏阳离开,再坐到陈更对面,钟虹还在恍惚。她在想,她真心时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不能想,她一动真心就会死。
钟虹抬头看对面,陈更垂着眼在走神。和半小时前比,钟虹看他的心境全变了。
她单刀直入,“你帮我是因为温苏阳么?”
陈更错愕,狭长的丹凤眼忽圆。
“他跟你说了我们的事?”
他和我们,两个词下意识重音。
钟虹笑说只是她猜的,点到为止。
临别时,陈更终于回神,对钟虹强调,“跟温苏阳有关系但真的不多,我说过,本科时我就知道你,很低调但很强。”
“不敢当”,钟虹叮嘱自己,这次翻译必须做好,不能辜负这份看得起。
回到住处楼下,钟虹远远望见温苏阳,心底砰砰冒出一句:出于人类的良知,她希望这两个稀缺的好男人在一起。
温苏阳一句不提陈更,泪眼婆娑地来了句,“我们小乔真是刻苦上进啊~”
“……”
钟虹鸡皮疙瘩起来,“温叔你真喜欢乔岳西?他喜欢女生的。”
“我知道啊!”
温苏阳高声宣告,“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欣赏,就算我们没可能,他依然是个很美好的人,爱到过这么好的人,我就已经很幸福了。”
钟虹:“你说哪个他?确定姓乔?”
温苏阳石化,张着口支吾,眼睛一转问,“那你跟乔岳西真的没事么?”
气氛瞬间变诡异,好似两只狐狸在话聊斋。
钟虹到底是不敞亮,或者说更沉得住气,逼得温苏阳又冒出一句,“之前有一回,他冷不丁让我别再叫你俺虹,我就觉得有问题。”
钟虹失神一瞬,迅速以进攻来防守,“你跟陈更呢,我觉得你对他肯定有意思。”
“我是有啊,但我不能。”
温苏阳说着一甩头,“事到如今我不瞒你了,我早就想找个人说了,俺虹啊你是不知道我情路多坎坷!”
接下来,钟虹万分疑惑,他是在复述研究的电视剧剧情吧?
“陈更其实是我弟。我爸收养他时,说找大师算了八字,他能旺我们家发财。我妈说他在放屁!”
钟虹眼前出现温妈,顶级乡村女企业家,逼人气场支配她正襟危坐。
“我妈一直觉得陈更是私生子,我本来不懂她干嘛非这么想,迷信跟出轨在我看来,半斤八两啊。结果没想到,还真是私生子,但我也是私生子,我是我妈的,他是他爸的。 ”
钟虹脑袋上的问号如雨后蘑菇。她决定当一个嵌套从句来解,“你的意思是,你妈跟别的男人生了你。然后,陈更是你爸和别的女人生的?”
“哇还得是你聪明,我自己都说不明白,你居然能听明白!”
“我没明白”,钟虹努力组织语言,却失败。她不信这种事存在于现实里。
“你现在的反应,跟那些狭隘的观众一模一样”,温苏阳撑着下巴看钟虹,“超出了你的个人生命经验,就不愿意相信,就说悬浮。”
不是一回事。真实本就不代表真实感,那是文学的失败,不是生活的失败。但钟虹沉默,她从不在文学博士面前班门弄斧。
温苏阳却执着于证明他人生的真实感,讲到外公很封建,没有儿子,又不愿意把生意交给他妈。他爸虽然是凤凰男,但管生意很可以,深得外公赏识。何况在他家那边,离婚是死罪。
“小时候爱上看小说,就是想逃到故事里的世界找答案,但后来发现,虚构的想象力完全被现实碾压,再伟大的文学也解决不了人的真实困境。”
钟虹的义务是把朋友拽回现实,“所以你跟陈更是怎么回事?”
温苏阳苦笑,带着燃尽的愤怒。
如果用故事标签回答,很简单:伪骨科相爱相杀。把所有感情都压缩进标签里,化作一句不过如此。陈更令他恨透了文学。当初告白时,他拿出这辈子所有的勇敢,却只是失去他。
“他怂啊!他不敢tຊ承认喜欢我,甚至可以当作我不在这个学校,不在他身边。他还要说是我太自私,我就想问,爱情有不自私的吗?”
钟虹被钉在这个质问上。她拒绝思考,自己是否和陈更相似。
“钟虹”,温苏阳忽然认真地喊她名字,“我的重点是,你看我,很多事都是生来就定死的,是我根本没法靠自己努力扭转的。所以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真正爱一场,范锐听了可能想打死我,但反正我一向没什么道德,我只想你真的开心。”
这席话令钟虹无所适从。也许在温叔眼里,她的病算不得问题,反而有助于凸显浪漫爱。但真爱不真爱的,有什么重要?她爸妈当初也是真爱,到头来还不如没爱过。
钟虹冲温苏阳笑,“我现在就挺开心的啊,我是真的喜欢范锐。”
这一晚,温苏阳睡在了钟虹这里。
钟虹心烦意乱,想做翻译却还没拿到书稿,于是又翻开那本《克拉拉与太阳》。楼下传来他踩在纸上的声音。她一字都没看进去,捧着书到天亮才入睡。
醒来时,温苏阳已不在,手机屏幕上有他的信息,语气贱兮兮:「我从你家出来时正被小乔撞见,哎我应该不需要跟他解释什么吧」
钟虹当没看见,匆忙洗漱上班。不料,刚走进办公室,她收到乔岳西信息:「Transline的事你跟周放对吧,我忙不过来」
钟虹一头雾水,见到周放才知道,他们导师王教授回国了,薅乔岳西去刚批下来的项目搬砖,虽然没直说,但等于叫停Transline.
周放诉苦,“小乔难受又不说,他就是被拿捏了,老觉着自己本科背景一般,能被招进来是多亏导,得好好报答。”
钟虹垂眼,公事公办地问周放,“那Transline现在要做什么?”
“等创投结果出了再说吧,听小乔说你最近也忙,刚好歇歇。”
说得是,钟虹应该感到轻松,心却沉下去。很多事都是以后再说,就没以后了。她到教室后门看乔岳西时,竟有见他最后一面的心情。
教室里,乔岳西边收教案边习惯性问,“今天讲的,有什么问题么?”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举手,“我昨天看新闻,说有的学校在取消人工智能专业,之后程序员岗位会锐减,咱这行是不是没前景了?”
乔岳西的动作停下。教室里一阵躁动,有的焦虑,有的烦这位卷王哪壶不开提哪壶。
“任何产业都是没前景的。”
乔岳西吊儿郎当地笑,“现在是下行经济周期,大可以世界毁灭我睡觉,等着看怎么完犊子呗。”
哄堂大笑。
钟虹看见他眼底的犀利,她太清楚他的思维。高三时,大家抱怨报志愿的种种陷阱。他却说:“你考个满分,我就不信有任何一个学校不录你,把分考高不就完了。”
果然,他说出最后一句,“但这不是不努力的理由,人都得自己化命运为选择。”
忽然,乔岳西看过来,似乎早就发现她在。他的眼神召唤记忆,令她不敢置信地想起,这句话似乎是她说过的。
那时,乔岳西刚从爸爸的离去中缓过来,对她说,“我想发明一种东西代替消防员进火场,我一定要做,但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始。”
“那就先把成绩搞好,努力走着看,人都得自己化命运为选择。”
此刻,钟虹无地自容。她不相信的,她没坚持的,乔岳西竟都守住了,他比她更像她。一种被灼烧的痛苦裹挟而来,她猛地扭头逃离。
灼痛来自太阳,一如《克拉拉与太阳》中的描述。文学的巧言令色太欺人,把于连上断头台,阿尔芒发疯,包法利吃砒霜都化作:为了爱。
钟虹被逼停,在楼梯口的镜子前。她看到,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是迎着太阳走,命运的影子被抛在地上。镜子里,乔岳西的倒影走近,一步一步,直到踩碎她的影子。
他在怜悯,也在蛊惑。
他贴在她耳边说,不是你的错,你本来是可以忍受黑暗,可惜你见过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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