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向身后的伙计看去一眼,他似乎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漱凝斋,表面上是定京红极一时的茶楼雅地,背地里却是网罗着天下情报的“江湖百晓生”,另还做着刺杀、典当的买卖。虽成身不过二十余年,却将这幅瘦金的大墨牌匾挂遍了大江南北。子虚乌有的“玉楼春茶”,便是与这儿做生意的暗号。“那天晚上,李家满府的血顺着大雨流出来,将那一片的青石路全都染红了,实在是瘆人啊……”
京城,长兴街上楼台高耸、飞宇连片,远观去,像把垂落的天幕纵分为二,一边余晖普照,另一边薄暮冥冥。参差的琉璃瓦被雪水洗净,满眼流光飞影,似湖水粼粼。
茶楼“漱凝斋”,此时便正处隐约的晨昏交际中央。高楼上琴音清透,将路畔几句不知名的闲谈没入这悠扬的声浪中,寒风乍起,吹动几片梅花飘散,碎在楼前无边的沁河水中。
琴声如昨,茶酒如昨,景致亦如昨,只街上空余的三两行人,却更显世事倾颓了。
三楼暗阁雅室tຊ,可从极好的角度洞观漱凝斋内外。栏杆之侧的白衣公子看厌了棋局,透过珠帘的缝隙,向楼下投去了一眼——河畔钓叟静坐,乞人蜷缩着打盹,零星的门客眼神飘忽、窃窃私语,台前掌柜仍摆出精明的商人模样应付来人,一切,都像极了寻常的茶馆。
直到那刻,门前,戴着斗笠的少年登阶而上,冷不防地开口道:“掌柜,来一壶玉楼春。”
白衣公子微微一滞,还未开口,便听到对面置若罔闻的落子声。
他自顾自地一笑,饶有兴趣地看向玄衣男子,淡声道:“你的生意来了。”
对面人并未回应。
他端坐于烛台剑架之下,恍惚的烛火照得灯下人面如玉篆、玄衣生光,举手投足之间,通神贵气便如天潢帝子,而那双眼,却十分不相符地淡泊。
平漠而慵懒的目光淡淡向下扫过,仅在那女子背着的剑匣上停留一瞬,便又默然移回棋盘之上了。
楼下,听着“玉楼春”三字,掌柜脸上的笑意一僵,似乎连带嶙峋的皱纹一起凝固住了。但那抹惊异转瞬即逝,他便仍像先前那样自然地笑道:“客官,玉楼春卖与不卖皆有定数。容我问过当家,再做答复。”
黑衣少年未见片刻的迟疑,只点了点头。
掌柜向身后的伙计看去一眼,他似乎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
漱凝斋,表面上是定京红极一时的茶楼雅地,背地里却是网罗着天下情报的“江湖百晓生”,另还做着刺杀、典当的买卖。虽成身不过二十余年,却将这幅瘦金的大墨牌匾挂遍了大江南北。子虚乌有的“玉楼春茶”,便是与这儿做生意的暗号。
“那天晚上,李家满府的血顺着大雨流出来,将那一片的青石路全都染红了,实在是瘆人啊……”
几步开外,百姓无心的闲谈,落入黑衣女子耳中,却让她刹那间失神。
“唉,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我听说李宸玉那把星旂剑还留在李府,也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不然何至于派那么多兵看守,那宝剑可是价值连城啊!”
……
黑衣少年一边若有所思地听,一边打量着墙上的通缉令。
“这画上是何人?”她淡淡问道。
掌柜一愣,说道:“客官是外地人吧。她可是几月前那场兵变的主谋,也就是从前的宸玉将军——李扶歌,眼下……正被举国通缉呢。”
画中女子,宸玉将军李扶歌,几月前大燕兵变的始作俑者,她趁回京受封之际,与李家人内外勾结,发起叛乱,一夜之间杀遍了皇宫。
国公容殊率皇城守军拼死护驾,被反贼断其一臂,当夜性命垂危,为大燕江山社稷立下了又一笔赫赫之功。
女臣江落月继容国公昏迷不醒之际稳住大局,可谓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将李氏一族捉拿归尽,论罪斩首。
而宦臣高冕,从李扶歌手中夺回幼帝,护驾有功。
乔万渊则是力排众议、舌战群臣,在一众口诛笔伐中提出国公辅政,第一个倒戈拥立新帝。
以上四人,加官进爵,满门荣光。一时间,朝野容党无不弹冠相庆。
八月十八,国丧三日,登基大礼,幼帝加冕之时,国公正在其身侧。
八月十九,国子监门生联合上书,要求彻查李氏一案。
八月二十,七旬老相纪儒之,率群臣于宫门前长跪三个时辰,奏请面圣无果,脱冠,触柱而亡。
翌日,京城百姓得知丞相死讯,披麻戴孝于道旁恸哭。
但仅仅数月之间,拥护新帝者平步青云,而为李家进言、要求彻查旧案者,非贬官、流放便是斩首。所谓杀一儆百,忠臣诛尽,其余哪怕有忍辱蛰伏者,也不敢再出片言。
朝野之外,容殊命开仓减税、大赦天下,做足表面功夫以稳定民心。而另一边,却大肆搜捕“逆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连捕数百平民入狱,更有甚者被折磨致死,悬首城头。
京城人人自危,而满朝上下,不是乔家亲信,便是容氏门生。
叛军头目李扶歌,此刻站在自己的通缉令前,淡然垂了垂眼,“我听闻李宸玉一向忠君爱国,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掌柜先是一愣,那惊讶之色停留一瞬,他便又显出些慌张地说道:“客官这话可使不得,那可是谋逆之臣……这……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扶歌只冷笑了一声。
正在此时,那去通禀当家的伙计已从偏门走了来,只站在远处,向掌柜点了点头。
掌柜眸光一动,默默转身道:“阿落,带这位客官里边请。”
一旁,那被唤作“阿落”的姑娘走上前来,她形容娇小,年龄似与菱夏相仿,不过十四五岁,眉目间还带着少年的桀骜与稚气,正侧身示意李扶歌跟上。
李扶歌不动声色地跟在阿落身后,七拐八拐走过不知多少段回廊,终于到了尽头。
尽头那间茶室,一眼看去便知清雅别致,与漫长而昏暗的走廊格格不入。阿落推开门,满屋的烛光漫入眸中,见一位白衣公子坐于案前。
“公子,人带到了。”阿落脆声道。
公子闻声,摆袍起身,上前几步,那身白衣便随他行动飘曳如风,他浅笑着朝李扶歌一揖,温声道:“在下宁和,敢问客官如何称呼?”
李扶歌微微挑眉,此人以玄黑面具掩面,纹饰狰狞可怖,与他本人似乎不甚相符。既然未以真面目示人,宁和这名字,也不过是个代称罢了。
不过,这代称倒叫她想起乔家父子口中的那位“宁大人”——裴寂的心腹,衡阳当之无愧的二把手,宁景和。
宁景和为人高洁雅致,白衣浩浩翩翩,恰似春山流玉、霜河初涌,肃肃如松下风。他常年来都是大燕女儿心中首屈一指的梦中情郎,在世人之间,多以雅号“衡阳君”相称。
好巧不巧,宁景和此时正在定京。
传闻中人和眼前人的影子渐渐重合,李扶歌勾起唇角,饶有兴趣地笑了笑。
是也好,不是也罢,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此刻皆与她无关。
“在下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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