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无表情地诘问她:“今日世子妃落水,可是你有意为之?”他的怀疑无疑是把利剑,直直朝云皎心口戳来。云皎用尽全力才将头磕在地上:“世子妃平日里待奴婢极好,奴婢怎会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她能感到谢允衾眸光冰寒,比她身上的雪还要冷几分。莫名的,她忽然很想知道一个答案。“世子爷。”她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头,表情有种难言的悲伤和决绝。“这十二年来,奴婢在世子爷心中,可否有过一点点的位置?难道奴婢就如此不值得您信任一丝一毫吗?”
云皎一怔,立即低眉垂眼回道:“奴婢愿世子爷岁岁平安,同世子妃幸福美满。”闻言,谢允衾眼神浅淡地从云皎的脸上一晃而过。齐婉兮就笑道:“你啊,真是个傻孩子。”稍稍休息过后,齐婉兮就说要去供几盏长明灯。谢允衾竟没跟上她,反而同云皎一块留在了原地。云皎垂着眼,一言不发。谢允衾拧眉看着她,忽然沉声问道:“今年怎地换了个愿望?”云皎愣了一下,想起以往的十二年,自己的愿望一直许的是“能一直陪伴在世子的身边。”
云皎面色发白:“世子爷,奴婢……”下一刻,谢允衾俯下身,掠去她的唇舌与呼吸。事后,谢允衾玩着她的头发,餍足后的男人显得懒散温和。云皎深深呼吸,试探般地开口:“爷,如果奴婢有孕……”她未说完,抬眼便撞上了谢允衾晦暗幽深的视线。刚刚还同她耳鬓厮磨的男人,嘴角竟是扯起了一个讥讽的弧度。他道:“你这般卑贱的身子,也配生下本世子的血脉?”云皎浑身僵住,只觉好似坠入了冰窟。
她以前天真,以为谢允衾的宠便是爱。现在却清醒了,知道自己在谢允衾眼里不过是个下人。只是,她以为自己在谢允衾心中应该也有一点位置……至少,不该像现在这般,轻易地将她当礼物般送出去。云皎脸色白了个彻底。那秦至安大喜过望地哈哈一笑,谢道:“真是多谢世子割爱了!”云皎仰头看着谢允衾与那人遥遥一举杯。眼看事情要成,她直接跪下,咬牙开口:“世子爷……”云皎只能选择把已经自赎自身的事情说出来了。
外头有人走动,云皎脸贴着桌子,晃动不断,她羞耻地闭紧了眼。谢允衾声音低哑:“抬头,看着我。”云皎只得抬起脸看他。她面色红润,眼中有泪,水光盈盈,生动多了,不复方才的死板。谢允衾心下舒畅多了,遂将人抱在了怀中。……又过了几日,到了腊月十五。兵部尚书之子在府中盛办夜宴,邀请了谢允衾与齐婉兮。云皎也被齐婉兮一并带上了。谢允衾靠在软椅上,倚着齐婉兮的肩膀闭眼假寐。云皎便老老实实在一旁斟酒。
腊月初八,难得雪停,侯府也热闹起来。早上,谢允衾带着齐婉兮一块前往皇宫参加宴会。云皎则和府里人一同在厨房做腊八粥,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做好后,她又一一给府里其他人派发下去。谢允衾同齐婉兮回府时,便是看着云皎笑着给一个侍卫递上一碗粥。谢允衾便见她一身桃红绸袄,衬得人面似桃花,嘴旁还漾着两个梨涡……倏地,云皎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她一抬头,便看到不远处的谢允衾和齐婉兮相携而立。
她又为何不治伤而是陪着他在盛京城里游荡了大半个时辰?谢朝淮本想上手去检查,却在手抬到一半时骤然反应过来。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不愿说便算了,辛苦你陪我这一晚了,公主!”那公主两字从他口中说出,带了丝讥诮嘲讽。孟毓清默了默,还是补充了一句:“我没事!”谢朝淮听不见似的,没再答话。回到别院后,谢朝淮兀自去了为他准备的院子。然而看着孟毓清都到了门口还没有走的迹象,他终于忍不住蹙眉道:“公主还不回公主府?”
林婉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眉头蹙起,眼中尽是疑惑。半晌后,她攥紧拳,带着些嘲讽开口:“公主真是用情至深,竟费尽心思找了个与骁勇侯如此相似的替身。”孟毓清看了眼眼眸微眯的谢朝淮,低声警告:“林婉仪你莫要胡言,待事情结束后,我再与你解释。”南辞身份特殊,再加上孟玄中毒的事,这事不能让太多人知晓。谢朝淮只知晓这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不过两人如今这说话语气又有些不对劲,但现在的他对这些事并不敢兴趣。
刚走进去关上门,就有股挥之不去的浅淡血腥味传来。她不以为意地褪去外衫,背后触目惊心的新伤旧伤层层叠叠。最近的看愈合程度是在一月前,她离开楚国之时。孟毓清淡定地拿过桌台上放的鞭子狠狠往自己背后一抽,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再次绽开。毫不留情的十鞭过去后,她背后血肉模糊,面容更是苍白,额头也沁出细密汗珠。孟毓清又从桌下暗格取出金疮药随意往背后一洒,也不管上好没有,便就那么坐在桌边看着那画像发呆。
孟毓清立刻会意:“前辈放心,我会照顾好他。”谢朝淮抬手保证:“我不会乱跑。”在这样紧急的时刻,不知为何,孟毓清竟被他这动作逗得心下一缓。南农放下心,抬脚踏入内殿屏风后。外面便只剩下谢朝淮和孟毓清。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孟毓清偶尔压抑的咳嗽声。谢朝淮也不四处打量,安静坐着。孟毓清见状,对着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几碟精巧的点心和一壶茶水送上来。孟毓清低声如哄小孩一般温柔:“殿下,先垫垫肚子,等南前辈出来便带你去用膳。”
南农忍不住道:“公主总是咳嗽,不若让我为你把个脉?”孟毓清摇头:“老毛病了,南前辈不必费心。”再往后几日,谢朝淮就感觉休息的时间似乎长了些许。不过他时常感觉有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谢朝淮转过头去,只对上孟毓清仿似在发呆的眼神,就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心中嗤笑一声,偶尔孟毓清跟他说话,他也是爱答不理。孟毓清心中暗暗奇怪,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他。默了她又自嘲,她确实挺不招人喜的。
谢朝淮哭笑不得地点点头。翌日,南越驿馆。孟毓清看着案头的文书。翻看半晌,她将手中文书合上,低声呢喃:“南辞,十八岁,真是好年纪!”沉默许久后,她又苦笑一声:“世间竟真有这样的巧合。”长相如此相似,性格也和五年前的他那么相似。午时过后,暗卫传来消息。“公主,南越王他们同意了,这份密函中写了他们的要求。”孟毓清打开看了一眼,眉心微不可查地舒缓。“答应他们,问问几时可动身?”
“父王,这都多久了,儿臣本来就没事儿,您别担心。”药圣南农气质就显得清尘脱俗许多,脸上也露出笑意:“放心,经过我的调养,小辞儿现在的身体好得很,这性子也是活泼了许多。”谢朝淮心中一顿,又听南晟道:“苦海大师不是说了灵智已开吗,虽然以前呆呆的也很可爱,不过总担心孤的辞儿被人欺负,如今这样伶俐些更像孤了。”众人打了招呼,南晟道:“今日楚国皇室来人,宫里办晚宴,辞儿要跟父王一起去吗?”
半年后,南越王宫御花园。一名男子身着一袭华服坐在一个别致的亭台旁,看容貌正是谢朝淮。距谢朝淮醒来后已经过了半年有余。现在的他不叫谢朝淮,而是南越国最受王上宠爱的皇子,名唤南辞。当初他本以为自己魂消魄散,没想到竟会再次苏醒。还是在一个长相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身上借尸还魂。南越是九州大地上最富饶神秘的国家之一,比之楚国亦不差。这里远离楚国,两国无甚交集。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起初的谢朝淮并不敢说什么,只是沉默寡言地看着身边的人,从他们的话语中收集着自己想要的信息。
谁都有资格为谢朝淮送葬,唯独她这个曾经的妻子没有。直至天色暗下,所有人都散去,她却依然站在那里,如一尊精致的玉雕。夜已深,她终于转身时,所有看着她的人都悄无声息松了口气。回到公主府,一袭清雅的身影看着她泫然欲泣。苏霆屹凄凄道:“公主!”他依然入了府,却不是驸马,而是面首的身份。孟毓清看着苏霆屹那张脸,漠然的神情露出一丝残忍。她漫不经心地道:“我本想让你为驸马殉葬……”
在场都不是蠢人。随着你一句我一句的拼凑,一个完整的故事终于显现。那是关于一个少年为了爱恋所有不为人知的心事。谢朝淮于年少时跟随兄长进京述职对孟毓清一见倾心。五年前,谢朝淮听闻孟毓清澜沧关之战负伤失踪,违抗军令去西南救下了孟毓清。因为军情紧急可孟毓清又一直不醒,谢朝淮只能将人安置在医馆又匆匆离开,只带走了潜龙玉佩。不知如何出现的苏霆屹冒领了这功劳,带走了昏迷的孟毓清。
说完像是突然想起那是皇上最宠爱的幼妹,连忙请罪。孟玄摆摆手,犹豫再三,还是将孟毓清醒来所言告诉了谢靖。谢靖露出一丝惊诧,夏怀也是神情半信半疑。这时,前来吊唁的林婉仪听闻,思索片刻后轻声提醒:“陛下何不去镇国寺看看?”孟玄倏然醒神。待一行人匆匆赶到镇国寺,果然看见了站在大殿前的孟毓清。只见她正神色平静地对住持道:“住持莫要诓我,你转告谢朝淮,若他一日不出来,我便在这殿中等他一日。”2
太医们离开后,孟玄身边的内侍小心翼翼道:“陛下,七日之后,便是永安驸马出殡日,可太医说公主不能再受刺激……”孟玄沉默良久,疲惫地闭上眼:“传朕令,公主孟毓清行止不端,禁足皇宫三月不可踏出。”半日后,一道圣旨降下——“良将逝,举国悲,谢家朝淮平定边疆战乱有功,敕封骁勇侯,赐金缕玉衣,按元帅之礼入殓出殡。”这还是楚国第一位封侯的少年将军,举国皆惊,却并无人提出反对意见。
谢朝淮从没一刻这般清晰的明白这件事。这时,孟毓清的琴声却骤然停住。这一刻,她脑海中突然出现谢朝淮在这院中练枪法的身影,身姿翩若惊鸿。又好像看见谢朝淮停下动作,清隽脸颊微红,额间沁出一层薄汗,转头往她这个方向看来。看见谢朝淮的眼睛先是一亮,又流露出踟蹰和惶恐。他小心翼翼征求她的意见:“公主,你若不喜欢,我以后便不在这院里练了……”“公主,你怎么停了?”苏霆屹疑惑的声音打断孟毓清的回忆。
“和离?”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谢靖手捏紧成拳,冷声控诉。“这三年,我弟弟在你公主府过得如履薄冰,人人称他驸马,可他却过得连个奴仆都不如,只能日日看着你跟其他男子浓情蜜意。”“他为你卸下战甲穿上素衣洗手作羹汤,样样尽心尽力,甚至为你差点丢了性命!只盼能将你顽石一般的心焐热!”“可你呢?欺他,辱他,轻贱他!”谢靖越说越愤怒:“三年前是我的一意孤行才令吾弟沦落至此,谢靖悔不当初。”
谢朝淮就见林婉仪先是一喜,随即一脸疑虑:“这可是谢朝淮心爱之物,我只说借来拜读几日,你把这书送我,谢朝淮知晓吗?”孟毓清冷着脸:“本公主做事,何须向他交代。”谢朝淮抬手想要触摸那本书,却是只抓过一片虚无。他苦笑一声,就连林婉仪都知晓这是他心头所爱,孟毓清却这般轻易地随手送出去。突然,门外传来几个纨绔子的笑声。“公主府这几日动静可真够大的,你们说那谢朝淮回来,是不是该闹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