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贺冬冬不答话,他从他的笔袋里熟练地翻出铅笔和橡皮,用铅笔在雪白的橡皮上不停戳洞,每戳一个洞,就要重新问一次,“你们说什么了?你说不说?你说不说?”这招很管用。贺冬冬的呼吸很快变得急促,皮肤从脖颈开始泛红,并不断向上蔓延。“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卢天鹤挥舞着手里的铅笔,不知何时被贺冬冬一把夺走,回过神时,笔芯已扎进他手掌,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立刻咧开嘴巴大哭。
龚小秋生于1997年秋天,比贺冬冬大两个月。
原本在距离丘山市八十多公里的固房镇霍家村小读书,2007年3月,随父母一同迁居来丘山,转学到了市第三小学。
龚小秋到班里报道那天下着倾盆大雨。
起初这雨只是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些许洇湿的痕迹,不久溅出细密的泡沫,余雾落入空中,随温度升腾,模糊了远眺人的视野。
龚辛苦骑着咯吱作响的二八大杠,把龚小秋平安送抵学校时,连内裤都湿透了。
“认真听讲,别溜号!”
隔着重重雨帘,他的嘱咐还没来得及传进龚小秋耳朵里,就已随着她奔跑时脚下跳跃而起的水花消散。
此时教学楼前积水已没过脚踝,大家纷纷挽起裤脚,抓紧手里的雨衣雨伞,小心翼翼蹚着水,生怕把混合了病菌与污泥的脏水溅到衣服上。
身穿明红色松身T恤,土黄色帆布裤的龚小秋像一道闪电,冲破这条缓慢却有序的队伍,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降落在教学楼一层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脚底一滑,泥鳅似地向前冲去,撞到台阶,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
正在上楼梯的贺冬冬被这声音吓到,回头看,迎上一双滚圆的黑眼睛。
“这位是今天转学到我们班的新同学,龚小秋,大家鼓掌欢迎。”
三年二班的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新同学皮肤黝黑,头发像男生一样短,不合宜的宽大衣裤颜色浑浊,紧箍住小拇指的塑料凉鞋,要是没记错的话,该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她的发稍仍在滴水,自己却浑然未觉,只是一味地支起八颗牙齿笑。
班主任环视一周,指向唯一一张靠墙角的空座位。
“你就先坐那。”
龚小秋背着书包朝那方向去,不等坐下,手已落在贺冬冬肩膀上。
“我来时见过你。”
贺冬冬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礼貌地点了两下头。
九岁的贺冬冬未达功勋,仍是普通工兵一枚,仍在建造堡垒。
龚小秋的座位在他身后,自成一排,是整间教室最不受人关注的角落,同她本人南辕北辙。
又是一堂数学课。
“有谁知道这道题目的答案?”
老师的视线越过一双双笔直伸向天花板的手,落在龚小秋身上。
“龚小秋,你来回答。”
“龚小秋!”
叫第三遍时,就连一向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贺冬冬也忍不住回过头,看到深绿色的桌布上一株脸大的向日葵,金灿灿,正歪嘴冲他笑。
龚小秋的手指被蜡笔染成姜黄色,翻课本时留下清晰的指纹。
数学老师甩着书本,敲得课桌当当响。
“上课不听讲,去后面罚站。”
龚小秋乖乖起身,趁老师回讲台的空档向班里同学做起鬼脸,舌头抵在人中,抓耳挠腮,引来哄堂大笑。
下一秒,罚站地点变成了走廊。
转学不到一个月,龚小秋就在丘山市第三小学混出了名堂。
正对三年二班的走廊上总是立着个穿塑料凉鞋的短发姑娘,溜黑的肉皮和眼珠,酷似动物园里的黑猩猩,身手也相当,徒手悠单杠,能转五整圈。
体育委员吴宇原不服,硬要同她比试,摔断了手肘,打起厚厚的石膏吊在脖子上,只能用左手握笔,写字歪歪扭扭像虫子爬。
课间休息,班里没有女生愿意跟龚小秋手拉手一起上厕所,偶尔在女厕所里撞见她,还会被吓到。
她们背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难民”。男生们称呼龚小秋时也不叫全名,而是叫她“疯婆子”。
三年二班真奇怪,既有傻子,也有疯子。
这天龚小秋忘记戴姓名牌,害班级被扣德育分,早自习结束照例在教室门外罚站。
贺冬冬因去医院复查姗姗来迟,同她打上照面。
“你来迟了。”
龚小秋伸出胳膊,拦住他的去路。
“进去要挨罚,不如跟我一起当守门人。”
贺冬冬怔住了,被龚小秋拽住书包带,硬是搬到自己身旁。两人身高相当,只见龚小秋一双滚圆的黑眼睛靠近他,额头触碰上额头。
“从正面看,跳蛛有四只眼睛,就像这样。”
贺冬冬的视野中,那双滚圆的黑眼睛向两侧分裂,变成了四只,冲他不停眨。
“只要距离足够近,人就可以变成跳蛛。”
龚小秋后退半步,鼓励贺冬冬,“你试试。”
通常像“你试试”这样的指令,贺冬冬是不回应的,可不知为什么,那双滚圆的黑眼睛里仿佛有魔力,让他不自觉地凑上额头。
这次,他跟龚小秋都成了跳蛛。
“什么是跳蛛?”这是贺冬冬第一次向除家人以外的其他人主动提出疑问。
龚小秋在小拇指盖上画出一道圆圈,将它拾起放在掌心,五指支撑着起伏,模拟蜘蛛蓄力时的动作,下一秒,伸手抓住贺冬冬的肩膀。
“会跳的蜘蛛,一次能跳这么远。”
贺冬冬没见过这种蜘蛛,就算见过,他也不认识。
“我家里就有,明天捉来给你看。”
这场面被班主任撞到,龚小秋当守门人的时间得以延tຊ长。
周红送儿子进校门时给班主任打过电话,使贺冬冬免受责罚。进教室前他冲龚小秋敬了个队里,表示对她工作认真负责的崇敬之情。
放眼整个学校,再没有比龚小秋更称职的守门人。
下课后,卢天鹤跑到贺冬冬桌前,冲他咯咯笑,“你来的时候跟疯婆子说什么呢?也说给我听听。”
见贺冬冬不答话,他从他的笔袋里熟练地翻出铅笔和橡皮,用铅笔在雪白的橡皮上不停戳洞,每戳一个洞,就要重新问一次,“你们说什么了?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这招很管用。
贺冬冬的呼吸很快变得急促,皮肤从脖颈开始泛红,并不断向上蔓延。
“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
卢天鹤挥舞着手里的铅笔,不知何时被贺冬冬一把夺走,回过神时,笔芯已扎进他手掌,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立刻咧开嘴巴大哭。
哭声引来同学围观。
“不好了!大傻子又把卢天鹤给打哭了!”
接到班主任打来的电话时,周红刚把电动车停到单位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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