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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笺·柒
　　夜，暴雨如注。黑暗天空下，一道道闪电划破天际，犹如天地间的巨大裂缝。间或一两秒电光之中，一个黑影一阵助跑攀上火车连接处，从侧面窄窄的透气孔钻进车厢。
　　闯入者惊扰了猪群，熟睡的猪开始骚动起来，哼哼地叫着。过了一会，感觉没有危险，又卧下了。这是一节运送生猪的火车，车厢分为上下两层，1米高的笼子里装载着几百头生猪，浓郁的猪粪味充斥车厢，熏得青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笼子太矮，他直不起身，只能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白色的回力鞋上满是泥污，湿漉漉的头发弯成一个个C形贴在前额。不知道是雨淋的，还是车厢气味呛的，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惊的猪群又是一阵骚动。
　　突然背上一阵刺痛，他一抹一手血污，大概是刚才爬铁丝网洞的时候蹭到了背，前胸也蹭的满是泥水。他没想到，十岁那年同村哥哥带他来这条铁路冒险的时候，命运就已事先写好了伏笔。只是当年轻松通过的狗洞，对他现在的身体而言有点太小，他费了好大劲才钻进来。
　　车轮每10秒钟与轨道接缝碰撞一次，发出有节奏的“咣当”声。青年只知道车子自北而来，往南驶去。对于火车要驶向哪里一无所知，就像他的命运一样。他只知道，现在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漫天暴雨之下，在满车生猪的呼噜声中，他不禁无声地恸哭起来，全身颤抖，犹如被暴雨鞭打。无边夜色犹如一双漆黑大手，捏碎那些还没来及长大的期待和希望，捏死他23岁的青春与虚妄。
　　那是一只野狗的尸体，头朝里，卡在铁丝围栏下方的孔洞中。野狗身体已腐烂大半，满是苍蝇和蛆虫，发出阵阵恶臭。我想这大概就是张弛当年逃亡的那个狗洞了。
　　刚进肚的两只红薯被我全吐出来，甚至还呕出酸苦的胃液。我再也顶不住，跑到大路上，向路人求助跑回了家。
　　到家后，妈妈看见我灰头土脸，胳膊一条血印一条血印的，问我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不管你在干什么，一定要长个心眼小心点，不要学你爸——”妈妈眼眶一红，“这次回来有空去看看他。”
　　我连声答应，说没事，我心中有数。而姥姥则一眼就看出我钻了玉米地，替我解了围。我不禁暗自佩服姥姥的侦查能力。
　　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我看了我的微信步数，居然有4万多步，占据当天朋友圈的头条，连陈君如都给我点了个赞。我点开她头像，看到她朋友圈刚转发一条消息，是“君华集团明日申购”的快讯链接。她还在下面留言：“不一一回复了，感谢朋友们的一路支持！”
　　我翻了个白眼，默默点个赞，之后继续刷微博。
　　某女明星未婚生子、某男演员婚内出轨……热搜榜上各种明星饭圈消息中间，夹杂着一条社会新闻：#金元宝暴雷#。我大吃一惊，心想易春枝投资的理财岂不是要打水漂了？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下方一个新词条又跳了出来：#君华集团董事长之死或另有隐情#，看得我一个激灵，这怎么回事？到底是谁走露了风声？！
　　评论区中还有几个人上蹿下跳带节奏，说是陈君如发现丈夫出轨杀夫，传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我略知一些内情，还以为这位网友趴在人家床底下看到的。我把这个热搜截了个屏发给小陆，就昏昏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我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我的头昏昏沉沉，想起身却没有力气，好像悬浮水底，嗓子也疼得要命。那铃声兀自响个不停。我心中暗骂这谁啊真讨厌，不会又是主编吧？我艰难地拿起手机，一看是江州的号码。
　　“喂，小叶你在哪？”一个低沉磁性的中年女声，略带港台腔。
　　“啊？您是……陈君如？”我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快发不出声音了。
　　“是啊，我找你有点事，你什么时候方便来江州找我一趟。”那边声音很急切。
　　“我回老家了，过两天还要去出差。那个微博上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啊。”我正想解释“君华集团董事长之死另有隐情”这个消息不是我放出去的，她就打断了我，“想要专访的话，下周五之来找我。”
　　还找我呢，正愁没理由去找你们，我在心里嘀咕。不过我要先去日本一趟。
　　我头痛欲裂，肚子发出高亢的肠鸣声，随之一阵剧痛向小腹袭来。完了，肚子坏掉了！
　　马桶上，我收到小陆警官的回复：“这谁啊？怎么把内部消息透露出去了？”
　　“反正不是我。”我回复一个“裂开”的表情。
　　顾不上吃早饭，我就跑去医院了。检查结果是急性肠胃炎合并细菌感染，医生详细询问后，判定是我昨天喝田沟里的水导致的。我欲哭无泪，这可怎么办呀，我还要去日本呢！
　　医生说病情很严重，不让我走，给我开了两天的吊瓶。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天空无声叹息，只能好好配合治疗。下午妈妈和姥姥都过来了，给我带了手擀面，我勉强尝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周六小于头歇班，也来看我，我怪不好意思，拉个肚子兴师动众的。
　　不过小于头过来我还是挺开心的，跟他随便聊了聊案子，问张弛当初的实习单位是哪家。
　　小于头很惊讶，说你不知道吗？就咱姥姥那单位啊，市二中，化学老师。说是实习，其实已经工作一年了，马上要转正了。一个农村小孩无依无靠的，能分配到重点中学当老师还是很不错的。只是不该啊，不该为情所困，铤而走险。他叹道。
　　“你们断定张弛骚扰易春枝，不，骚扰易玲，有依据吗？”我问。
　　“那怎么能没依据，你这说的我们也太不严谨了。有邻居看见他拉扯易玲呢！而且易玲也作了证。”
　　我沉默，这种事情谁能说得清tຊ，但人证物证俱在，我能说啥。
　　“易玲以前在哪里工作？”
　　“她以前是中医院的护士，后来怀孕就不干了，在家里呆着。”小于头说。
　　等到第四天，我感觉自己好点了，强烈要求出院。得去二中了解下情况，我想。正在脑海中搜刮二中人脉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妈妈说的相亲。真是天助我也！
　　“妈，前两天你说的郭姨，你约下呗。明天一起去吃个饭？”我说。
　　“傻孩子，你开窍了啊。不过你身体还好吧？别到时候窜稀了。”妈妈非常关心我。
　　“没问题，你放心吧，我没事了。你要是担心就算了！”
　　妈妈害怕我改主意，赶紧说，“今天约人怕是来不及了。明天是周日，应该有空，我现在问问。”
　　“不过我只是去聊聊哈，而且特别想跟郭姨聊。你俩也一起去呗！”
　　“我们是好久没见了。不过不太合适吧？不是说你们年轻人不喜欢跟父母一起去相亲吗？”
　　“不是相亲啊，就是去聊聊天。但如果特别来电的话，也不排除进一步发展。”我实话实说。而妈妈却觉得我是害羞，不好意思。
　　但不管怎么样，最后还是约了明天晚上一起吃饭。之所以是晚上，是因为我妈觉得我的形象实在是太邋遢，让我明天上午去理个发，买一身新衣服。
　　第二天中午，我办理了出院手续。
　　理发店中，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吓了一跳：长长的头发油腻腻地耷拉脸颊上，胡子拉碴；拉肚子拉的脸色蜡黄；衣服也脏兮兮皱巴巴的。当然，这生病也不是全然没好处，别的不说，我瘦了15斤，脸小了一圈，下颌线都出来了。
　　突然一个无厘头的想法恶作剧般跳了出来。我调出手机相册，放大那个通缉令上张弛的照片，对理发师说，“我想剪这个发型。”
　　理发师委婉地夸我品味独特。
　　“不过现在很流行复古风，可以尝试一下。”他撩了撩耳边金黄色长发，“但这个要烫染的，我们现在有活动，办卡冲300送200，烫头380，充卡很划算。”
　　呵，办卡从来不会缺席。我心里盘算了一下，冲300烫个头还能剩下120，留给我妈也挺好，说不定她一开心还能给我点生活费。
　　一直到天擦黑我才完成人生中第一次烫头，围布摘下来的时候我长舒了一口气——以后再也不烫头了，太累了。不过收拾收拾，还是挺帅的。
　　我对着镜子微笑一下，随后自信满满地走进隔壁“男人的衣柜”，买了一整套衣服，改头换面地走了出来。
　　晚上跟郭姨约在一家火锅店，我不敢托大，点了鸳鸯锅。郭姨今年55岁，坐得笔直，虽然满脸笑容，班主任的威严还是扑面而来。她女儿可可跟我同年，一聊才知道我们都是二中的，还是同一届，不过不在一个班。可可现在在市教育局上班，写材料的。她问我干啥的，我说我是一名记者。
　　郭姨一听马上说，记者好啊，有编制。我赶紧解释，现在媒体都企业化了，没编制了。
　　虽然她尽力克制，但我还是感受到她的失望。倒是可可还挺感兴趣，问这问那的。她说自己每天的工作就是收发文件，很没意思，年纪轻轻一眼望到头。她妈白了她一眼，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妈则一直在那帮我们涮菜，不时聊几句，大多数时间都在埋头吃。她用眼色示意我多聊天，多表现自己。
　　我问郭姨是哪一年参加工作的，郭姨说是1993年。我想是时候切入话题了。
　　“那您记得1995年有个叫吴庆刚的老师吗？”我问。
　　“吴庆刚？”
　　“就那个被人毒死的老师。”我给出提示。
　　郭老师停了半响，终于一拍脑门，“噢～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数学老师，被他带的实习生害死了。”
　　“张弛是他带的实习生？”我大惊。
　　她奇怪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那个实习生叫张弛？”
　　“我最近在做一个新闻选题，涉及一些老案件，刚好碰到这个。”我企图糊弄过去。心想，吴庆刚她没啥印象，张弛她一下子就记起来了，看来还是对帅哥记忆比较深刻。
　　“张弛您还有印象吗？”我问。
　　“嗯，还记得。他比我小两届，是个大帅哥，当时我们好多女老师还讨论他呢。没想到他竟是那样的人。”郭姨翻了一个白眼，嫌弃地说。
　　可可一脸不可思议看着她妈，大概是因为从她妈嘴里冒出“大帅哥”三个字简直太罕见了。
　　“哪样的人啊？”我明知故问。
　　“就骚扰别人老婆呗。”她说。
　　我惊讶于她的点居然在“骚扰别人老婆”，而不是“杀人”。
　　“那抛开这件事，以你跟他的实际接触，你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问。
　　“那这样说的话，他还是挺不错的。对人有礼貌，话不多，笑起来很好看，带学生也挺负责的。如果不是那件事，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呢！”
　　“充满正义感？这个怎么说？有哪件事情给你这种感觉吗？”我开启采访模式。
　　郭老师抿嘴眼珠上翻，努力回忆过去，“当时他班上有一个女学生，被外校一个混混骚扰。有一天她晚上放学后被打晕，就在学校后面的小胡同里。幸亏碰到张弛，要不然那个女生多半要遭殃。”
　　“你有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吗？”我觉得这个挺有意思。
　　“没，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还有啥联系方式？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吴庆刚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只能从别人嘴里一点点抠记忆。
　　“他是个很优秀的教师，教数学的，三十多岁就评上了高级教师，有的人甚至退休都没混到呢！他博学多识，写一手好书法。可惜小时候染上小儿麻痹症，落下了病根，一条腿残疾了。”郭姨说完看了一眼可可，得意地挑挑眉，“当然你妈我也很优秀，去年也评上了。”
　　“他估计用脑过度，头秃了。长的么，有点干瘦，我实在记不起他的样子，就很大众脸的那种。她老婆倒是很年轻漂亮，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她头发很茂盛，还烫着大波浪。我们几个刚工作的女教师私下里说，可能吴老师掉的头发都长他老婆头上去了。”
　　可可噗嗤一声笑了，嘴里的粉丝差点从鼻孔喷出来：“妈，你一本正经开玩笑的样子太好笑了！”
　　我也忍俊不禁。郭老师脸板了起来，“这没什么好笑的，如果你们见到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也会这么想的。那对比真的太强烈了。”
　　我暗自庆幸自己的发量尚可，头发烫了后没那么单薄，不然指不定被他们怎么说。想到这里，我挑了挑眉，用手轻轻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
　　郭姨突然张大嘴巴，眼神诡异，指着我失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