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义柔也要抬腿往里迈,只是程雪意歪躺着,一人占了两个位置,加一个程夏睐,他想坐明显得挤进去。于是望了主驾一眼,洪叶萧正开车门,对上视线,他的启唇显得踌躇:“后面挤,我想坐副驾驶。”洪叶萧说你坐吧。他便立时关上门去前面了,拉安全带,扣好,座椅——不用调,还是习惯的角度,想说什么,一偏首,浮起的嘴角黯然下来。洪叶萧正看后视镜,能看到沉沉昏醉的程雪意,她商量道:“小睐,姐姐给你和大哥在酒店开个房间休息一晚,你觉得可以吗?”
中学附近的一家老字号菜馆, 正值周末,客影攒动。
程雪意早在小程序挑了张靠墙,还算僻静的四人桌。
服务员引路, 程雪意做东,牵弟弟走在最前, 洪叶萧在中间, 谢义柔随后。
半多小时前,车旁。
程雪意末尾不忘征询洪叶萧同意。
洪叶萧对上做东请客的烁烁目光, 点头说:“我都行。”
一行人便上车,洪叶萧去拉驾驶座的门, 隔着辆车,谢义柔话音含在清瑟的风中:“我没开车, 王叔送我来的。”
王叔是谢家司机,送完他去忙别的了, 约好再来接。
“那我们一辆车吧, 还能说说话。”程雪意看向洪叶萧。
洪叶萧点头, “一块走吧。”
外边冷,谢义柔闻言下意识去开副驾门, 都打开一半,见斜角的程雪意上了后座。
又垂着眼皮慢慢关上, 从那侧开了后门坐进去。
两大一小都坐后排, 不过洪叶萧的车很宽敞,谁也不会挤着谁。况且谢义柔,几乎是贴门坐的。
“小睐,叫义柔哥哥。”程雪意拍拍坐中间的弟弟。
程夏睐早注意到了外面这个漂亮哥哥, 他跟着大哥卖炒饭,很自来熟, 凑过去发现他睫毛又长又翘,只是眼尾红的,唉,来墓园的哪个人不是哭得眼红红,他大哥也是。
“哥哥你好,你长得可真标致。”程夏睐把人挤到了门旁,没注意到对方冷绷的下颌。
谢义柔显然毫无热情可言,只淡声:“谢谢。”
程雪意把程夏睐拉回原位,“义柔哥哥不喜欢生人靠太近。”
那边的谢义柔已经拿出手机在划了,开了盘游戏,抛除旁边的世界。
程夏睐闻言,扭头自我介绍起来,故作老成的姿态:“柔哥,我叫程夏睐,夏天的夏,明眸善睐的睐,你可以叫我小睐。”
谢义柔朝驾驶座抬了眼。
洪叶萧来了通电话,正戴着蓝牙耳机聊宣水市墓园的公事,浑然顾不上后座的话题。
他淡淡“哦”了声,继续在手机上厮杀,一个小兵、一个防御塔、一个敌人……消灭,通通消灭。
程夏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看见打团还会连着脚一起使劲,但他知道不能吱哇乱叫,见谢义柔大杀四方,立马小声崇拜起来。
“柔哥,你带我大哥开黑行不?他偶尔也会打这个游戏。”只是好菜,总是死,遇到脾气不好的会说他反应慢,在逛街买菜之类的,大哥每次还跟人道歉,给大哥找个开黑队友,也好带带他。
只是,柔哥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他好像又抬眼看了下驾驶座的位置,叶萧姐姐已经挂了电话,在安静开车了。
然后,程夏睐就看见柔哥嘴唇抿了抿,一串话抛出来:“我也不太会玩,我找个朋友带他吧。”
“谁?”程夏睐雀跃,可是被他亲哥打断了。
程雪意:“不用,他瞎闹呢。”
“嗯。”谢义柔回得极快,把手机揣回口袋,抱手看马路。
哪怕单字回应,程雪意也和他聊了起来:“我看了你暑假出道的那个音乐节目,每期都看了,唱得很好听。”
谢义柔:“谢谢。”
“你现在读大三吧,在哪里上学?”
“北市……真好,那里的音乐学院各方面肯定也首屈一指。”
“对了,我还看网上说你刚出了个人的首张EP。”
……
谢义柔每回一下,眉头都要拧一下,到最后又把外套内侧的手机摸出来,只是低瞥到程夏睐一下锃亮的眼睛,又塞了回去,抱手数树。
剃头担子一头热地聊到最后,程雪意渐收住了话,拿出手机点菜。
他还是第一次请人吃饭,事先上网查过,现在已经可以小程序先选位下单,节省时间,琳瑯满目的菜式,他选择起来显得有些谨慎,说着:“我记得你们都不能吃辣对吧。”
后来点了道三白羹、盐水河虾、清蒸笋壳鱼、豉油芥兰、羊肉煲……都清淡至极,在车里不忘报出来,问他们行不行。
开车的洪叶萧让他把虾换成青椒炒肉,羊肉换成干椒炭烤的。
话一落,谢义柔愈加抱着身子,贴靠车窗,后来雾气模糊了倒影。
到了商场时,他们直上四楼,进了一家叫盛泰酒门的,高中时,洪叶萧过生日曾在这家店宴请同学,桌上有道辣椒炒肉,大家都辣得嘶气,后来玩游戏,就说输了的去吃一块辣椒,程雪意不擅长玩游戏,总输,大半盘辣椒基本上都让他吃完了,可他面不改色,一问才知道他爱吃辣,洪叶萧笑说早知道该给他换个惩罚的。
谢义柔哼一声,也夹一块来尝,结果就躲在角落拼命灌水,洪叶萧说他抽什么风,他说我也觉得不辣,一张脸通红,额汗细密的。
到店里,程雪意先让弟弟坐了里侧靠墙位置,自己则坐在外侧方便传菜的位置。
洪叶萧坐在了他对面,外套脱在靠背。
谢义柔进了洪叶萧右手侧剩的空位。
“长大了终于可以喝酒了。”席间,程雪意叹,他还点了啤酒。
仿佛不能喝酒的日子还在昨天。
“你能喝吗?”大概是隔三岔五应酬喝酒,并不稀奇,因此洪叶萧总觉得他这句话,像还没长大一样,又或者,像空缺了几年的成长一样。
程雪意:“没喝过,应该可以。”
“大哥,注意别喝醉。”程夏睐叮嘱,他们小时候,妈妈是绝不让沾酒的,怕和爸一样酗酒成性。
程雪意摸摸他脑袋,“大哥就喝一点点,来,叶萧,谢义柔。”
“我们干一杯,庆祝……庆祝我们还能重聚在一起。”
洪叶萧得开车,以茶代酒;程夏睐还小,喝果汁;谢义柔倒抬起易拉罐,碰了下,碰在洪叶萧的杯边,但又搁回手边,没喝。
最后,这罐酒,喝完的只有程雪意一个人。
他托着颊,已经有醉态了,眼波盛满遥远和静谧,望着洪叶萧说:“叶萧,我们会永远……”
哗啷,斜对角的谢义柔陡然起身,带倒那瓶还是满的啤酒,打湿了衣角,还在哗哗流着。
程雪意醉着,还在左右逡巡纸巾盒。
洪叶萧抬头,“你干什么?”
谢义柔撇了眼尾,抿着嘴角,自己把易拉罐扶起来。
咽了咽喉咙,嗓音沙沙的:“我要去洗手间。”
明明起得很急,却又不急去,还站着收拾起自己弄出的残局来,纸巾抹干了酒,抹干了还在抹,一张又一张。
程雪意不禁提醒他,像过去提醒幼弟一样:“柔柔不要玩纸。”
啪一声,谢义柔把纸盒甩出动静。
对上洪叶萧斜仰向他的视线,张了张嘴,一个话往回咽的动作,红了眼圈,
“他叫我柔柔!”
“不能叫吗?”
谢义柔撇开脸,反眉一皱,“他就不准叫。”
“那你还来跟他聚。”洪叶萧眼神淡淡盱着他。
谢义柔噙着唇肉不语。
程雪意尝试站起来,踉跄着去拉他,“是我喊错了,不闹,我们都是好朋友。”
谢义柔在他碰到之前甩开手,抬步去了洗手间。
程雪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怀起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呢?”洪叶萧其实一直没怎么搭声,从车上他和谢义柔抛话聊天,到饭桌上,直到刚才,“你也还和以前一样。”
喜欢在关系里周全所有人,回看少时,谢义柔就没把他当过朋友,也从没认可过他。
他倒是很执着于讨好谢义柔,关心他、照顾他、包容他,不过热脸贴冷屁股罢了。
在来时的车上,洪叶萧就注意到程雪意在提及北市后,落寞的神情,他原先选的高校也在那,包括谢义柔一直敷衍他的话题,他最后讪讪去点菜的模样,她也没插什么缓和气氛的,程雪意自己选的,热邀他来。
她认为以程雪意的细腻,足以知道谢义柔谱写在脸上的情绪和想法,当然,她也门儿清。
“我只是,”程雪意低头掩面,指缝溢泄出哑忍的音调,“好像终于有了新生活,又感觉大家都不在了。”
“都离我好远,我要多久才能和你们站在一起。”
“不该错过任何人了。”
“要是还能回到过去,多好,可是回不去了……”
程夏睐被一直温柔乐观的大哥突然的情绪崩塌吓到,吐开嘴里的吸管,拍着他的背说:“大哥,小睐还在啊,小睐一直陪你。”
“不怕,那些都过去了,坐过牢又怎么了,谁敢说大哥我帮你揍他!”
洪叶萧才听见程夏睐话里吐露的那四年,坐牢,没意料的结果,以至于怔了下。
酒精催愁绪,见程雪意已经抱着弟弟哭了起来,想去抽纸,发现纸盒轻飘飘,里面的纸全被谢义柔刚才捣腾完了。
于是去临桌拿了来,抽递给他,“向前看,慢慢来,会好的,也许新朋友比我们过去那些人更好、更多呢。”
“不会有了,不会有了。”程雪意仰头说,眼泪淌湿了她递在那的纸巾,温度烫手。
“我们会永远是朋友的对吗?”他续说着刚才那句未完的约定。
其实,洪叶萧不觉得有什么永远之说,能挣开阶段性的联系,到现在还能同桌吃饭已然很难得了,各奔东西各自忙碌才是常态,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太好了,太好了……”程雪意的心态更像高中生,一下还没扭转过来。
望见远远立着的,走廊尽头的谢义柔,努力起身,踩着浮步伸手,“谢义柔!我们也做好朋……”
半空一栽,人醉倒在地上。
洪叶萧忙去扶,搭着半边手臂挎过肩,把他搀起来,程雪意酒量差得不行,才三两罐啤酒就醉成这样,几乎全靠她身子撑着。
“我来吧。”谢义柔不知何时过来的,把他扯去,架住不让沉下去,大步往电梯去。
程夏睐则抱着大哥的外套紧随其后,洪叶萧也穿了大衣,挎上包,结束了今晚的聚餐。
跨进轿厢,程雪意已经靠墙坐地上了,腿伸长,耷着脑袋。
谢义柔撞见洪叶萧的视线,顿了下,指着地上的人说:“他好重。”
想起什么,抬手甩了甩。
等电梯到负一楼,重新拎起条手臂扶他起来,洪叶萧要到另侧帮忙时,他又说不用,托着人大步走开些,一下丢进车后座,程夏睐跟上车,把袄子盖他身上。
谢义柔也要抬腿往里迈,只是程雪意歪躺着,一人占了两个位置,加一个程夏睐,他想坐明显得挤进去。
于是望了主驾一眼,洪叶萧正开车门,对上视线,他的启唇显得踌躇:“后面挤,我想坐副驾驶。”
洪叶萧说你坐吧。
他便立时关上门去前面了,拉安全带,扣好,座椅——不用调,还是习惯的角度,想说什么,一偏首,浮起的嘴角黯然下来。
洪叶萧正看后视镜,能看到沉沉昏醉的程雪意,她商量道:“小睐,姐姐给你和大哥在酒店开个房间休息一晚,你觉得可以吗?”
程夏睐点头,他知道现在肯定没办法带大哥坐高铁回家,“可以,我会照顾大哥。”
于是,洪叶萧在高铁站附近订好酒店,驱车赶往那,到了后,门童来迎,谢义柔便再不碰程雪意了,吩咐两个酒店的经理来搬人,临走给他们笔丰厚小费。
洪叶萧出门前,程夏睐在给程雪意盖被子,她叮嘱对方:“有什么事用大哥手机打给我。”
程夏睐小大人似的还在门口送他们,“叶萧姐姐,柔哥再见。”
谢义柔手抄裤袋,背过身去满心不睬,等旁边洪叶萧下楼的背影越过他,才拾步跟上。
等走向门口停泊的车时,脚步明显迟慢了,最后拉开的后座门,坐进空荡宽敞的后座。
洪叶萧驱动车子开往灯笼街,车厢掠影反复。
半暗的车玻璃映出谢义柔的侧脸,白皙匀净。
徐徐前进的静谧里,他偏过身去,和洪叶萧开车的侧影说:“萧萧姐姐,明天我就回学校了。”
洪叶萧点头,“嗯。”
“我这学期没旷课,只是有时候要去录音棚和公司,但也都请假了,付金河还给我接了……”
话音渐弱下来,被洪叶萧拧大的电台音量取代。
他偏斜的身子藏回椅背暗处,眼皮簌簌眨动,不时抬手揩一下。
如同聚餐中途,在无人的洗手间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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