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鱼脂没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你的身份,”薛瀚顿了顿,“在撞灯时,他有无对你讲了什么怪话?”陶眠认真回想,思来想去,算得上不对劲的,也就是他拆穿自己仙人身份的那几句交谈。“他认出我是人仙。”“哦?”薛瀚的剑眉轻抬,似是纳罕。被返魂狠狠折磨了三日的小陶仙人,按理来说不会被任何魔怪察觉出属于仙的气息,这方面薛瀚有自信,他用的香是最正宗的。
横公鱼脂最后以历史最高价被薛掌柜拿下。
在返程的马车上,从千灯楼带回的宝蓝缎面锦盒于二人面前敞开,中间是莹润的万金鱼脂。
陶眠端详了一会儿。
“这么小块不起眼的东西,差点搭进去本仙人的一个铺子。”
薛瀚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煮茶。
“知足吧,你人没有被搭进去,只能说是万幸。沈泊舟不会善罢甘休。”
“为何?就因为我抢了他要的东西?”
“他对鱼脂没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你的身份,”薛瀚顿了顿,“在撞灯时,他有无对你讲了什么怪话?”
陶眠认真回想,思来想去,算得上不对劲的,也就是他拆穿自己仙人身份的那几句交谈。
“他认出我是人仙。”
“哦?”
薛瀚的剑眉轻抬,似是纳罕。
被返魂狠狠折磨了三日的小陶仙人,按理来说不会被任何魔怪察觉出属于仙的气息,这方面薛瀚有自信,他用的香是最正宗的。
除非沈泊舟借由别的法子发现了他的伪装。
“难道是因为你这个人长得就仙模仙样?”
“……什么叫仙模仙样,”陶眠心中同样疑惑,但他暂时按捺住了,“不论如何这次算糊弄过去,但愿以后不再见到他。”
“你这样讲,说不定明天就重逢。”
“可别,”陶眠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抗拒,但与此同时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说起来,薛瀚,你竟然会武?”
薛瀚挡住沈泊舟的那一记,陶眠真切地看在眼中。他不是什么懵懂新手,那一扇的威压,他一眼便能估量出来。薛瀚在外面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商人形象,在陶眠的记忆中,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修炼过哪门功法的痕迹。
话题绕回自己身上,薛掌柜的身子松懈,斜倚着软垫。
“出门在外么,总有砸钱也解决不了的事情。”
他的手指一下下顺着扇子的流苏,微笑。
“……”
“你看起来很惊讶。”
“我没有,我的脸就长这样。”
“是不是没想过从未被收入到你门下的我,居然还会三拳两脚?”
“进我桃花山有什么好的,只能跟着我一起受穷。”
“你嘴上这么说,”薛瀚叹气,“但你心里从不这么认为。桃花山才是你的福地,你永远牵绊于此。
我算是想明白了。你的徒弟都是过客,只有山永远在。”
很多年间薛瀚都被一个问题困扰,就是陶眠当初为何决定救他,却不肯带他回桃花山。
当时的小陶仙人虽然清贫,但好歹是活了一千来岁的仙,解决两个孩子的温饱不成问题。桃花山地广物丰,给他留一副碗筷一张床就好,或者床也可以舍掉。
他要得并不多。
在薛府的日子远比那偏僻的桃花山更加富足滋润,养父母待他又细致体贴。曾经的薛瀚一度劝自己别再念念不舍。那小破山有什么好奢望的呢?没有玉盘珍馐,没有名茶佳酿,自然更不会有稀罕的古董名器供他赏玩。
……别说找个伺候的人了,真实情况极有可能是他伺候着懒惰的陶眠。
这样的自我宽慰起过一段时间的作用,薛瀚以为自己行了,桃花山自此与他无关。
但某日少年的他在庭院穿梭。第一片落叶飘零昭告着秋的降临时,他在心里想,他还是向往那山。
许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才有诉之于口的勇气,陶眠的大弟子顾园去世之后又二十年,薛瀚才状似不经意地和他谈起此事。
细数那时的年纪,他尚且算得上年轻。换作现在的薛掌柜无所顾忌,把人绑起来逼他招供这种事都有发生的可能。
但彼时的薛瀚只能把萦绕在多年的执念当作一个玩笑讲出。
海棠花落,酒带香尘。陶眠和薛瀚坐在庭前对酌,一壶西凤酒,两只白玉盏。
陶眠微微醺然,上身斜压在漆红的栏杆,手指指尖掐了一朵粉底儿雪尖的海棠,连眨眼的频率都变缓了。
薛瀚的掌心托着酒盏,故意把视线绕开他,怕自己开不了口。
他笑言道,你看桃花山人杰地灵,养十个小孩都算不得事。当初你怎么只救下澡盆里的顾园,对于墙角要饭的我就送到别人之手呢。
陶眠“嗯”了一声,像无意义的呓语。
晚风一卷,数十朵海棠又缱绻地飘落。薛瀚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了。
这时陶眠却缓缓开口。
“薛瀚……我常常言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有各人的修行。
就像顾园会成为我的弟子,而你被薛家夫妇收养。”
薛瀚期待半晌,结果等来一句废话。
他举盏的手都有稍许停滞。
算了。
他当陶眠是醉了,不省人事。现在问他是谁都未必能说得上来,何况这么复杂高深的问题。
但陶眠又有下文。
他转着指尖的落花,思绪飘到天际。
他说做我陶眠的弟子有什么好的呢,命途多舛,颠沛流离。
仙人的心是肉做的,仙人也会伤感悲戚、胡思乱想。
偶尔仙人就在想,到底是因为徒弟命苦找上了他,还是遇到他才变得苦。
如果没有传授他们通天的本事,本本分分做个平庸的人,是否能够度过长足的一生。
想来小陶仙人那时候也不过是一千岁刚出头的小仙,被这些杂思裹挟也是正常,顾园又是他的第一个弟子,他的死给他带来绵延许多年的伤痛。
不得不说陆远笛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救赎了他。徒弟在成长,他也在不断成熟。
他的心绪不曾对任何人言道,即便是认识多年的薛瀚。
当时的薛瀚自是不懂,他只是觉得陶眠在敷衍和抗拒他。
这种隐晦的念头在陆远笛被陶眠收入门下之后,达到了一个极端。薛瀚愈发地不解。
而且因为二弟子是个姑娘家,陶眠更是时时挂牵。
原本他们每年都会有几次小聚,自打陆远笛上山后,陶眠也总是托词不来。
薛瀚见过小时候的陆远笛,脸蛋和手总是灰蒙蒙的,每天在山里乱跑,是个野孩子。见到陌生人也不怕,脏手扶住一株桃树,黑黝黝的大眼睛直视着他,像林中的幼鹿。
“师父还有朋友”这件事让她备受冲击,那时她正值叛逆的年纪,陶眠想让她往东,必须得说二丫你向西走才行。
陶眠上山抓她回去做饭的时候,她被仙人一只胳膊夹住,踢蹬个不停,嚷嚷着不走不走。
然后在桃花观不算宽敞的小院内,薛瀚、陶眠和陆远笛同桌,一起品尝了二弟子的手艺。
薛瀚尝了一口,差点把筷子撅了。
陶眠见他不喜,诚挚地问——要不我再给你做一份?
薛瀚让他少折腾,他来桃花山不是为了赴死。
那日他对陆远笛上了心,特意查了她的身世。发现这土丫头竟然是前朝公主,而陶眠竟然收了这么个麻烦人物做徒弟时,薛瀚险些决定把桃花山烧了。
走了个宗主遗孤,又来个前朝的公主。
薛瀚冷笑,真行。
他单方面决定不再掺和桃花山这些破事儿,倒要看看这二弟子是什么下场,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后来呢,土丫头离开桃花山,蜕变成金凤凰。登基、称帝,孤高地坐在龙椅之上,俯视众生。
通往高处的路总是越走越窄,身边再容不下一个人,连自己也要踮起脚尖,去踩那岌岌可危的天梯。
桃花仙人和桃花山,那不是应该出现在这条路上的风景。
陆远笛走了,陶眠又恢复了一年几次的小聚。在薛府那棵熟悉的海棠树下,薛瀚问陶眠是否孤独。
大弟子要走,二弟子也要走。人来人往,只有他在守着那灼灼桃花,一年复一年。
陶眠的酒量在这些年有一丝丝的长进,不再是一杯倒,能再撑半杯。
他小酌一口,笑睨着府邸的主人。
“我近来记性不大好了,总记不起最初见你的窘迫。”
薛瀚说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扫兴,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啊,好多年了,”陶眠喟叹,“当初那个被我背进医馆半死不活的小孩,如今已经是我为数不多的挚交。”
山河不足重,重在相逢难得tຊ,知己难觅。
薛瀚闻言,送到唇边的酒都忘记品酌,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有些暗恼,低斥一句。
他在斥责自己怎会如此轻易地释然。
曾经阴差阳错的一眼,和一瞬间的心软,让仙人在桃花山外结下了一段因。
徒弟是徒弟的因,知己是知己的因。
陶眠分得清楚。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把薛瀚收为弟子,他以为从此再无交际。
但薛瀚来就山,这误打误撞的因竟然结出了好的果实。
纠缠在薛瀚心中多年的乱麻就这样被仙人的一剪刀化解,他望着庭中月色,竟也浅笑。
他想远在天边那位偏执的帝王迟早会明白,仙人一直是仙人,他和山中月一样,清辉洒遍人间,却不会为谁独明。
与其去做逐月之人,不如趁此良景,举杯邀月同酌。
……
当然薛掌柜的“明悟”是间歇性的,偶尔与陶眠共处,他还是会想把仙绑在人间。
不过仙人总有办法逃,一次两次,十次百次,反而成了二人独特的相处之道。
陶眠拿到横公鱼脂,自然是要回到桃花山。
薛瀚也不急,他说方子在他这里,自己看着办。
然后钱庄里的伙计就目睹了大掌柜被迫给二掌柜连续三日打下手的奇景。
大掌柜敢怒不敢言,掀过七八条桌子,每次都得自己乖乖扶起来。
这次经历太痛苦了,等薛瀚终于放陶眠回山,他怀里揣着配好的药包,耳边依旧是劈里啪啦的算珠声。
仙人耳鸣头晕地返回桃花山,迎接他的只有楚流雪。
楚流雪日日都要在山脚转上一圈,终于,她看见熟悉的道袍在山的一弯露出个角。
她不免欣喜,又克制自己,只说自己昨夜有预感,没想到今天就应验了。
陶眠不拆穿她,笑着拍拍她的头。
“让三土久候了,安心,这回有师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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