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接了“教书”的差事,容嘉言这日老早就起了,还没吃早饭就跑去问芸香有没有纸笔,今天便要教弟弟认字了,先学写自己的名字。老两口儿听了缘故,也很支持,倒也不为冬儿真能从嘉言这儿学多少字,只看这小哥俩能亲近些,便觉得欣慰。这几日总是冬儿主动缠着容嘉言,屁股后头跟着,鹦鹉学舌一般,哥哥去哪儿,他也去哪儿,哥哥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容嘉言虽然不躲他,但也总对他客客气气的不甚热情。这会儿终于主动要和他一起“玩儿”,老两口自然乐见。
容少卿又做了一宿的梦。
梦中阉党复起,旧案重提,他再次被投进监狱,这一次的牢房变成了一艘飘在港口的小船,六七个人挤在一狭小闭塞的船舱里,偶尔有人被带走,释放或tຊ砍头。
不知谁喊了一声“船进水了”,紧接着水便没过了小腿,有人恐惧慌乱之下开始跳船,然后被不知何时而起的浪头卷起,沉入海底。饶是这样,船上的人还是一个个地跳了下去,又接二连三地消失无踪,直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水似乎不再上涨,但也没有消退的迹象,他拼命地往外舀水,好像感觉不出疲惫,他没意识到该去寻找漏水的裂缝补上,也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一切都太过真实,松动木板的吱呀声,狭窄船舱里的汗臭味,以及浸满船舱的海水的冰冷,似乎都能感觉到……
“爷,二爷……”有人在耳边唤他,睁开眼,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原来是梦,还来不及庆幸,便被告知要举家逃难,他穿好衣裳出去,周围三三两两的家仆大包小包的从他身边跑过,走出院子,人影便都不见了。他匆匆加快脚步,却莫名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宅院中迷失了方向,四下的房屋、廊柱、庭院不知何时变得破败不堪。高墙之外,马声嘶鸣,马车已耐不住启程,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想高喊,叫外面的人等一等,喉咙却被什么堵住,怎么也出不了声。
身后深远处忽然起了婴儿啼哭声……是言儿!他转身往回跑,一边自责怎么把孩子忘了,一边担心这破旧的宅院不知哪根梁柱会突然受不住地坍塌下来,将言儿彻底埋在废墟之中。他寻着哭声四处寻找,却又再次在迷失方向,鬼打墙一般在相同的地方原地打转。
婴儿的啼哭声还在耳边萦绕,他又再次醒来。
还是梦,官司、坐牢、搬家,原来都是梦,整个人仿似劫后重生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起身出了屋子,不知不觉拐到芸香的小院,穿过爬满凌霄花的回廊,恍惚觉得这光景似曾相识。
“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紧要的是养好身子……”屋中有人说话,是腊梅的声音。
“二奶奶这两日病了,真的假的先不论,两人又闹了一场,连老爷都惊动了,把二爷叫去训了一顿。想来,他是怕老爷迁怒于你,所以才不过来看你……不论你和二爷之前闹了什么不痛快,如今你给他生了儿子,他怎能不心疼你呢,你安心过两日,二爷就来了……”
“孩子呢?”是芸香,声音很微弱。
“这两日太太让人抱她院里去了。”
屋中安静了片刻,芸香又低低说了些什么话,他听不清,往前倾身,仍只听到了腊梅的叹息声。
“唉……你说这话又是何苦呢,早时我就劝过你……其实没差多少日子,大爷那边都跟老太太说好了,你若那时跟了大爷……唉,不说了……再说你又该胡思乱想了……等哪日二爷来了,你好好与他说说话,他的脾气你还不知吗,你说两句软话哄哄他便是了……”
容少卿意识到自己还是在梦中,不过是再次陷入了一个又一个虚虚实实叠在一起的梦境,但他并不急着醒来,甚至盼着这时候千万别醒,他想把自己那时没能听完的话听清了。
屋内长久的沉默,远处忽然传来什么声音,紧接着脑袋越来越清醒,恍然又换了个场景,自己躺在炕上,虽然拉着窗帘,但也能看清外面的天色早已大亮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渐渐散去,有的醒来的一瞬便忘了,有的却一直在脑子里旋着。
容少卿抬起胳膊挡了眼,酒醉都似乎开始对他不管用了。
因接了“教书”的差事,容嘉言这日老早就起了,还没吃早饭就跑去问芸香有没有纸笔,今天便要教弟弟认字了,先学写自己的名字。
老两口儿听了缘故,也很支持,倒也不为冬儿真能从嘉言这儿学多少字,只看这小哥俩能亲近些,便觉得欣慰。这几日总是冬儿主动缠着容嘉言,屁股后头跟着,鹦鹉学舌一般,哥哥去哪儿,他也去哪儿,哥哥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容嘉言虽然不躲他,但也总对他客客气气的不甚热情。这会儿终于主动要和他一起“玩儿”,老两口自然乐见。
陈伯拿了自己做纸扎时要用的一杆旧毛笔出来,朱砂和纸也是现成的。芸香说冬儿什么都不会,给他也是瞎画糟践东西,便舀了一碗清水给小哥儿俩,让他们用笔沾着水在桌子,凳子上写。
冬儿不干,一定要用爷爷的朱砂。陈张氏哄了几句,见无用,便要依他,说人家培养出个读书人要废多少纸墨,哪能舍不得用呢,又不是用不起。才要把东西给他,见容嘉言趴在冬儿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话,冬儿便点点头,乖乖地跟着哥哥端了清水走开了。
陈张氏看着称奇,跟着芸香进了灶房,叹说:“要不人家说血浓于水,你看我和你爹平日里怎么说都不管用,他哥才一句话,转身就跟着走了。”
“他那是欺负人,平日里谁最疼他宠他,他就欺负谁,知道您左右会依着他。”芸香一边说一边掀了小火炉上熬着的药,见差不多了,便垫了布把药倒进小碗里。
“那也不一样,亲哥儿俩还是不一样。”陈张氏看着芸香往药锅里蓄上温水,放回小火炉上二煎,明知故问地起了话头,“给嘉言爹熬的药?”
“嗯,怕他喝酒伤身,去药铺抓了几幅护肝的补药。”芸香用小扇子轻轻地把火扇旺些。
陈张氏趁机开口,“这会儿就咱们娘儿俩,我有话就直说了,你跟嘉言爹,还能不能往一块儿走走?”
芸香看向陈张氏,手上动作未停,“怎么会,我头先让人把他抬回来,全是不忍看他睡大街上,这回留他们父子在这儿住,一多半是为了嘉言,另外,也算是报容家当年待我的恩情吧。”
“报恩归报恩,我看你对他倒也是挺上心的,他头来那几天在那儿摆谱吆喝你干着干那的,甭管真的假的,也没见你恼,跟着他一熬一大宿。就说昨儿个他才喝了酒,你今儿起了大早就出去给他抓药,早饭都没吃好,给他看火熬药的,若是真不放在心上,他喝酒就喝酒了,谁还能这么仔细贴心地怕他伤身体,管给抓药熬药的?”
“倒也算不得多贴心……”芸香解释,“我这是做丫头的命,从小就伺候人,伺候惯了……”
“那若是嘉言爹有这心思呢?”
“不会。”芸香淡淡笑笑,答得肯定。
“怎么就不会了?”
两人正说着话,闻得外面有声音,转头望出去,是容少卿睡了这多半日才起,向这边走过来。两人默契地没再说下去。
容少卿过来向陈张氏问好,未昨日的醉酒道歉。陈张氏劝他喝点儿小酒不碍事,总喝大酒身子要垮的。寒暄了几句,容少卿便去了陈氏夫妇房中,一边和陈伯闲聊,一边看容嘉言教冬儿写字。
冬儿初时还新鲜,认认真真地听着,可到底年岁小,没多会儿就耐不住,伸手去拿容嘉言手里的毛笔,“让我也画一个!”
容嘉言把他笔让给他,纠正说:“不是画,是写。”
冬儿拿过笔在桌面干燥的地方胡乱写开,容嘉言在一旁着急,“不对,竖要从上往下写,不是从下往上……不能这么画圈,要横平竖直……不是这么拿笔……”
他教得象模像样,怎奈学生却只当是个游戏,并不怎么认真,最后直接拿笔沾了水,把整个桌面余下得地方全都涂湿了,还得意洋洋地向爷爷炫耀,“爷爷你看我画得好看吗?”
惹得容嘉言在一旁直叹长气,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模样。
不过,出师未捷并没让容嘉言就此泄气,午后,众人回房睡晌觉,爷儿俩躺在床上的时候,容嘉言还滔滔不绝地给父亲讲自己下午的教课计划,“我要换一个战术,不教他写名字了,名字笔画太多,他自然没耐心学,要先教笔画少的字,比如丁,或者口……”
容少卿问说:“你怎么想起教弟弟认字了?”
“是姑姑让我教他的。”说起这事,容嘉言又来了精神,“之前我说想帮爷爷做纸扎,姑姑说我太小,便让我教弟弟写字。我怕我认的字不多,姑姑说不用教多少,我会的这些就够用了……哦,对了,姑姑还说,我们住在这儿,大伯给了爷爷奶奶钱,够我们住一阵子的,所以爹你不用急着寻营生,慢慢找就好,找不到也没关系,姑姑说的,不着急……”
容少卿听了惭愧又窝心,勉强扯了一抹笑容,揉揉儿子的头,“睡吧。”
容嘉言仍有些兴奋,“我睡不着。”
容少卿侧过身,“那你趴过来,我给你捏捏背,舒服些就容易睡了。”
容嘉言翻身趴在床上,容少卿覆手在他背上,从脖子一点点向下按摩揉捏,见他半晌毫无睡意,干脆起身帮他从tຊ背一直捏到脚。
容嘉言趴了一会儿,“好了,不用给我捏了,您也睡吧。”
“我太晚才起,左右也睡不着,等你睡了我就不捏了……”容少卿捏着容嘉言的脚心,“爹小时候,你祖母也是这么给我捏的,每次我都能很快就睡着了。”
“嗯,祖母说过,说您最喜欢她给您捏脚心,还说您为了这个装病。”
容少卿没言语,手上的力道变得又轻又缓。
“爹,我想祖母了,还有太祖母,大伯、大伯母,还有惠儿妹妹……”容嘉言喃喃道,“我们何时能回去看看他们?”
“爹,你陪我一起回去好吗?祖母和太祖母也一定念你……”
“爹……好吗?”
容少卿始终未应,兀自出了半晌神,拍了下容嘉言的屁股,“赶紧睡吧,睡醒爹爹也交给你一件事做。”
“什么?”
“先睡觉,睡醒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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