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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莉娟现在跟人合租，前进路的一个高层，不算新，但比起以前她住的房子不知道要高级了多少。自己可以坐电梯回家这件事在以前听起来简直就如电视剧情节般梦幻。
公寓在第十一层，三室两厅的房子，她租的是三间卧室里最小的那间，跟一个做酒水销售的女孩一起共用一个厕所。销售的工作很辛苦，女孩经常满头大汗一脸潮红地回来，一进门就冲进厕所里抱着马桶呕吐。吐到外面了也没有精力再收拾，简单冲一下马桶就回屋睡了。听见女孩关了门，需要起夜的曹莉娟才会默默地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去卫生间，在使用之前花点时间把一团乱的卫生间收拾干净。
销售女孩也不是个不懂得感恩的人，她和曹莉娟的作息不太一样，但两个人也总有遇到的时候。女孩不做饭，只要在家就叫外卖，每次叫外卖的时候，只要曹莉娟在家，也总会给她叫一份。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尬聊，没话找话，说到过喜欢吃的东西，曹莉娟说她喜欢吃孜然炒肉，女孩记住了，老是给她点这个。
曹莉娟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即使自己经常在后半夜被跌跌撞撞扶着墙进门的室友呕吐的声音吵醒，即使她每次走进厕所都不得不小心地盯着脚下，看地板上会不会有女孩没擦干净的呕吐物。是啊，即使这样，她也觉得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了太多。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她还能看到一些鬼的影子。消瘦苍白的女人像从河里扒着岸边那样蹲在自己的床边扒着床沿，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大眼睛又黑又亮，就那么盯了一夜。
曹莉娟问她：“妈，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不睡觉？”
她说：“娟娟别怕，妈妈保护你。”
曹莉娟叹了一口气，“妈，你忘了，我已经长大了。乖，去睡觉吧。”
说了好几遍，妈妈才像是终于听懂一样地慢慢弓着背站起身，拖拉着拖鞋，慢慢地绕到床的另一边，打开大衣柜的门，然后沉默地钻进那更黑的黑色里去。
妈妈说，她害怕。她一旦感到害怕，就会钻到大衣柜里去。
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曹莉娟经常做这样的梦，醒来后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大衣柜的门。还好，没有妈妈，现在的妈妈已经不用再钻衣柜了。
在曹莉娟很小的时候，妈妈并不这样，那会儿的她是个勇敢的女人。嫁的男人不靠谱，那她就不靠他，离了婚自己带着孩子过，还让孩子跟自己姓曹。
前夫是个无赖，说：“改就改吧，闺女而已，本来就是别人家的人。”又说：“改了姓以后也跟我没关系了，以后孩子的事少来找我。”
曹莉娟的妈没找过，自己在工厂里上班养活曹莉娟，周末工厂休息的时候她还早起给人家送牛奶。不管刮风下雨，风风火火地跨上她那辆二八破自行车就走。曹莉娟也是打小就脖子上就挂把钥匙，自己放学回家以后锁好门闷好米饭，剥好蒜，择好菜，然后就开始写作业，妈回来以后炒俩菜，母女俩围着小桌吃饭，一个说学校里的事，一个说厂里的事。两个人都笑。
事情出在曹莉娟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她哭着回来，脑门上青了一块，她妈本就正纳闷又担心，想着平常早就该回家的姑娘怎么到了现在还没回来，正准备出门找，曹莉娟自己开门进来了。
她妈拉着她，问她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说是让人打的。
她妈问：“是谁打的？”
她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反正常在学校外面的胡同那一片儿晃悠，应该是附近初中的学生。”
她妈问：“几个人？男的女的？”
她说：“总共有仨，都是男孩。他们把我围住，问我要钱，我不给，他们就一个人拽我脖子上的钥匙，一个人揪我的头发辫子。个子最高的那个拍着手笑。”曹莉娟悲从中来，哭着说，“他们搜我的身，你上次给我的二十块钱被他们搜走了，他们还挨个用手在我脑门上弹了好多下。”
当妈的听得怒火中烧，她不常给曹莉娟零花钱，一旦给了，孩子都是小心翼翼地贴身放着。想到那几个小男孩的脏手在女儿的身上搜来搜去，当妈的一秒钟也忍不了了。她拿出厕所里通马桶用的生锈的铁棍，带着曹莉娟就又出了门。
外面下了雨，她让闺女坐在二八自行车的前梁上，重返案发地点，在那一片绕着圈地找。小孩子抢到了钱，自然是要去花的。她重点观察小卖店小超市，最后，还是在几条街之外的黑网吧外面找到了三个男孩中的一个。曹莉娟说：“他就是领头的那个。”
曹妈问他为什么要抢钱，为什么欺负曹莉娟。男孩也很诚实，抢钱是因为没钱，欺负曹莉娟是因为听别人说过，曹莉娟没爸，家里也没钱，所以欺负她也没什么关系。
曹妈当场就抽出了那根棍子，在小男孩的屁股和大腿上狠狠地抡了几下。小男孩被打得直叫唤，变了声的嗓子让那叫唤声听起来更加的惨。
周围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但都只是看，没人过来说什么。曹妈放那小子走之前让那小子给另外两个瘪三带个话，如果以后谁再敢欺负曹莉娟，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报复的。自己是没钱，曹莉娟也没爸。所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如果不怕的话，就来试试。
报完仇以后曹莉娟跟着妈妈回家，路上妈妈还给她买了肯德基，说是要给她压压惊。晚上妈妈烧了一大盆热水，让曹莉娟好好地洗了洗。
曹莉娟说：“妈，你真猛，真厉害。”
妈就笑，“猛吧，厉害吧，给你长脸吧？”
曹莉娟说：“特长脸。”又想起那男孩说过的话，心里还是有点难受，“哎，我爸如果有你一半好，不，不用一半，就那么一丁点好就好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不提他，不记得他才好。他不咋样。”曹莉娟的妈说。她正坐在一边洗曹莉娟换下来的衣服。
“妈，我爸是一直都不咋样吗？那你当初为啥跟他好？”
这问题让曹妈有点为难。她没正面回答，只是说：“那个时候年纪小，太傻。”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曹莉娟成年之后才从妈妈那里听到。只是那个时候，妈妈的神志时常清醒时常混沌。
清醒分两种状态，一种是认清现实的罪人，她不停地跟曹莉娟道歉，哭着说妈妈拖累了你妈妈对不起你，就连夹一筷子菜也小心翼翼，看曹莉娟的脸色；另一种是平静中带着柔情的喜欢追忆往事的中年女人。曹莉娟很喜欢这样的她，只是这个女人出现的次数非常的有限。
每当她出现，曹莉娟总是很珍惜地尽量和她多聊聊天。她说，家里重男轻女，好东西都是弟弟的，她从小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到了十六岁，她喜欢上一个大他两岁的刚搬来不久的南方哥哥。那人长得顺眼，笑起来好看，对她嘘寒问暖，还经常夸她，时不时地还给她送点小礼物。就这样就把她骗到手，让她失了身。俩人黏黏糊糊地好了一年，人家不辞而别，又跟着做生意的父母搬回南方去了。她的这段轶事也成了他们那一片的谈资。他们全家人都抬不起头来。后来参加工作，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谈了几个对象可都没成，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有过那段历史。后来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的，比她大好多，长得一般，也没钱。男方愿意娶她，可她不愿意。家里人像开批斗会一样地都骂她，她还没来及说完自己不愿意的原因就被老爹一个巴掌从屋子这头扇到了那头。你自己是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啊？你还有脸选。你要是不想让我和你妈被唾沫星子淹死你就麻溜地给我嫁了！于是，就这么就嫁了，然后怀孕，生下你。
“嫁人，我后悔。有你，我不后悔。”中年女人温柔的语气里都是力量，“为了保护你去坐牢我也不后悔。”
曹莉娟抱着中年女人薄薄的肩膀，趁她消失以前，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想，现在换你来当我的孩子，换我来保护你了。
那个被妈妈打了几铁棍的男孩，一回到家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了自己的爹妈，唯一的独苗被人揍，这还了得，男人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打听清楚了那个彪悍独身女人的情况，第二天一早，天刚亮透，他们一伙人就到曹家砸门。
男孩的父亲揪住曹妈的头发，朝她脸上啐了几口以后就抡圆了膀子左右开弓地开始扇巴掌，没几下嘴角就见了血。曹莉娟在一旁大喊，别打我妈，可没人听，拽着她的人把她的胳膊揪得更疼，恶狠狠地说，小崽子，再叫唤连你一起打。她终于害怕地哭了出来。她的哭声让曹妈打了鸡血，她疯了一样地挣脱束缚，冲进屋里拿了一把螺丝刀，然后朝那个男人扎了过去。
曹莉娟从小学六年级到成年这六年的时间里，是在福利院长大的。那男孩的爹当场瞎了一只眼睛，因为螺丝刀的刀尖有锈，引起了感染，大脑发炎，在医院里住了很久，虽说捡了一条命，可另外的那只眼睛也受了牵连，视力降到了 0.1，作为卡车司机的男孩的爹就这样失了业。
曹妈一被警察带走，男孩一家就杀过来占了她们的房子。曹莉娟的生父下落不明，曹家的亲戚里没人愿意收留曹莉娟，更没人愿意管她们娘俩的破事，关心她的只有福利院里的老师。
妈妈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八年，期间减了两次刑。福利院的老师每年都会带她去看妈妈一次。妈妈见了她只是难过，只是哭。
妈妈出狱以后她把妈妈接回了自己新租的城乡结合部的民房里。她不知道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妈妈是不是一直都在忍耐，才让她的精神意志保持着一定的秩序。现在出来了，被压抑已久的东西终于浮了起来，统治了妈妈，操控了妈妈。曹莉娟很快就意识到了妈妈的不对劲。
她混沌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混沌也有两种。一种是懦弱胆小又怕光的女童。神叨叨地说：“他们不让我睡觉，他们用光照我的眼睛。”就这样念叨着，然后小心翼翼地缩回衣柜里，在里面一坐就是大半天，即使想上厕所也不出来，就尿在里面。
还有一种是狂暴地想要扫清天下浊的女侠，每次妈妈一转到这种状态，曹莉娟就得躲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妈妈的眼里是什么形象，但妈妈只要一看到她，就会抓住任何随手可及的东西，然后朝她砸过来，眼睛里都是想要杀人的恨意。曹莉娟抓住妈妈的手臂，说：“妈妈，你看清楚，是我，我是娟娟。”女侠瞪圆了眼睛，“你欺负我，我要打死你。”
曹莉娟的额头上有伤，手上胳膊上背上都有伤，但最疼的还是心里，妈妈的情况越来越糟，自己说过要照顾她，就像当年她照顾自己的那样。而妈妈也真的在渐渐地退化成一个不讲理的孩子。那个沉静的、追忆如烟往事的中年女人已经在难以捉摸的迷雾中渐行渐远，再也不出现了。
曹莉娟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埋怨地说早就该来，最好能住院。可曹莉娟没钱，只能开了药，带着妈妈回家。可妈妈不愿意吃药。一开始要像哄小孩吃糖豆那样哄着吃，到了后面就要磨成粉参进她吃的粥里，妈妈总是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看着她，但药还是管用的。妈妈安静了不少，只是昏昏沉沉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具流着涎水的行尸走肉。人也如发糕一样胖了起来。偶尔拒绝服药后，发狂抡过来打人的手臂也格外有力。
曹莉娟和福利院的老师们偶尔联系。一个老师劝她还是要想办法把妈妈送进精神病院里接受正规的治疗，越拖病情越重，将来也会更麻烦。曹莉娟知道老师是好意，她自己何尝不想。但是问题是，自己哪里有那么多的钱。她在火锅城里打工，挣的钱除了交房租吃饭给妈妈买药以外也不剩什么了。不少时候，她出门上班前，都要把吃了药正在沉睡的妈妈锁在卧室里。好的情况是，她下班回家，妈妈正乖乖地坐在床脚，塑料碗和塑料杯都空了，地上也没有洒多少。更多的时候，她回到家，打开卧室门，妈妈满脸泪痕地扑过来就要打她，她身后的地板上是被她打翻的食物，被子床单什么的也都在地上。妈妈的身上脸上头发上除了饭，鼻涕，哈喇子以外，还散发着排泄物的味道。
用不了多久，曹莉娟就意识到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单纯。给人当妈是一件累心的事，但一般的妈照顾一般的娃，再累，心里总还有个盼头。娃在怀里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能自理能独立，当妈的总能找到喘口气的时候。现在她成了妈的妈，妈成了她的娃。可这娃不是一般的娃，她给这娃当的也不是一般的妈。她无法喘息，也没有盼头。
曹莉娟学会了抽烟，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嘶喊过哭闹过的妈妈累了，终于睡着了。她会默默地点上一根廉价的烟。尼古丁是她的朋友，让她清醒，而清醒也让她更加绝望。她望着黑漆漆的夜，觉得对于自己来说，日与夜早已没什么分别，都是望不到尽头的黑。
直到她遇到万星怡。
万星怡也是个可怜人，两个人同病相怜了
太惨了
泪目
「当场瞎了一只眼睛，因为螺丝刀的刀尖有锈，引起了感染，大脑发炎，在医院里住了很久，虽说捡了一条命，可另外的那只眼睛也受了牵连，视力降到了0.1，作为卡车司机的男孩的爹就这样失了业。 曹妈一被警察带走，男孩一家就杀过」 活该
故意伤害，真想骂人，对国家法律真是失望，龙哥那事总算是开了个正当防卫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