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童岸却吃得很专心,直到碗里只剩下一小搓面了,她才开口:“你今天来见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个的吗?”程少颐怔忡了片刻,点头,又摇摇头。其实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但眼下这样的温馨光景如此难得,他暂时舍不得打破它。过了一会儿,童岸终于吃好了,放下筷子:“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程少颐慢慢抬起头。童岸是微微笑着:“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肯说这些,就一定是真的,所以我很开心。”
每个人都应该遵循内心的声音做出抉择,就算旁人觉得那是错的、不明智的、荒谬的选择也没关系,只要你觉得幸福。
望着手机许久,直到一杯酒快喝光了,童岸才斟酌着回了六个字:“挺好的,见见吧。”
范一嘉透过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低沉,担心地询问:“你心情不好?”
她瞥了一旁开心戏水的唐婉一眼,撒谎:“没有,我朋友心情不好,我正陪她呢。”
范一嘉看见果然立刻回复说陪朋友要紧,其他回头再聊。
童岸略略松了口气,放下了手机。
外头渐渐又下起小雪,纷扬的雪花像晶莹剔透的盐粒,遇热即融,如梦般了无痕迹。
见她终于不看手机了,唐婉笑嘻嘻地拉过她,给她背《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背完又笑着摇头感叹:“还好我叫唐婉,而不是唐琬,否则这个名字该多苦情啊!”
童岸明白,她心里装着事,何止她,她也是。
但朋友之间,有些事,却不是能用语言分担的。
能陪伴着彼此,就是最大的慰藉。
那晚她们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手牵着手准备睡觉。
灯关上,黑夜像一只宽阔温柔的大手,妥帖地覆盖住她全身的每一寸,可她毫无睡意。
睡不着,干脆找唐婉聊天:“糖糖,你说这里的床垫是什么牌子?睡着还挺舒服的,我也想去买一床。”
“明天我帮你问问。”唐婉打了个呵欠。
“你困了?”
“嗯,最近挺忙的。”
“那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你吵吧,你的废话是最好的催眠曲。”唐婉坏笑。
童岸气得在被窝里踹了她一脚。
没想到这么说说笑笑的一折腾,反倒成功睡着了。
一觉醒来都快中午了,唐婉洗完澡出来,说待会儿自己还有事,先送她回去,午饭就不一起吃了。
童岸点头,开始收拾行李。
车从小汤山开出来,上了高速,唐婉难得打开了调频电台。
雪后初晴,阳光虽耀眼却没有温度,车内的暖气正咝咝地吹着,暖意使人犯困,童岸不禁打了个呵欠。
身旁的人突然开了口:“对了,程少颐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没想到唐婉会抛来直球,童岸的脸白了一下,没说话。
唐婉偏头看了她一眼:“实在不想说的话,就不说了吧。”
童岸愣了愣,轻轻摇头,小声道:“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已经有三年多了吧,我以为已经成功说服自己,大步往前走了,但偶尔又避免不了觉得难受……曾经我以为不是我,就是酒酒,原来不是这样的。一想到竟不是这样,就又难过得无法呼吸了。”
唐婉沉默地听她讲完,过了很久,才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内心深处对他还存在感情的话,那不丢人,也不可耻。每个人都应该遵循内心的声音做出抉择,就算旁人觉得那是错的、不明智的、荒谬的选择也没关系,只要你觉得幸福。”
“……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
“那你呢,”童岸默了默,还是鼓起勇气问,“你的事,又是怎么打算的?”
前方刚好是红灯,唐婉刹车,从储物箱里摸出小小的烟盒:“不介意我抽支烟吧?”
童岸摇头。
唐婉点上吸了一口,才幽幽道:“你知道吗?我一直不喜欢自己这个苦涩的名字……更不喜欢苦涩的爱情。”
好在感情的事虽一筹莫展,平日还是有忙不完的工作能够分走注意力。
一月底,童岸订好了春节回家的机票后,踏上了去河北出差的旅途。
林粤最近看上了当地的一个有机葡萄园,想收为己用。她作为技术部门的人,被安排同行进行评估。
虽然只是短途旅程,童岸还是带了本书消磨时间。
那本书是范一嘉送给她的,装帧精美,就连页脊都是烫金的。也许是从事设计方面的工作,范一嘉尤其喜欢这些小而美的东西。
她收到时随手翻了翻,是一本糅杂了各位名家精选的诗集。
“是我朋友做的封面设计,送你一本。”范一嘉咬着奶茶吸管,微微笑着。
童岸说了声“谢谢”,想了想,还是问她:“对了,上次你说的相亲怎么样了?”
范一嘉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但很快恢复了笑容:“那个啊?我早就拒绝了。”
“拒绝了?”
“嗯,我可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不能为了美色放弃自己的坚持!”
童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附和着点头。
那天分别后,她便再次忙碌了起来,有些日子没和范一嘉见面。
书拿回来一直摆在书架上,是到出差才想起来带上。
商务车的皮座柔软,她找了个舒服姿势,随手翻开一页。
是纪伯伦的《论爱》。
她记得念书时应该有读过,却早不记得内容是些什么。
遂逐字逐句读下去:“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当你爱的时候,你不要说,‘上帝在我的心中’,却要说,‘我在上帝的心里。’
不要想你能导引爱的路程,因为若是他觉得你配,他就导引你。
爱没有别的愿望,只要成全自己。”
窗外边是擦黑的天幕,傍晚将至,月亮缓缓升起来,隐约能看见一星半点儿的星星,很细碎,容易让人以为是幻觉。
她慢慢闭上眼睛,感到一丝怅惘,还有很多疲惫。
没想到收购的事谈得一点都不顺利,葡萄园的主人是一对父子,儿子十万分愿意出售,父亲却咬牙死不松口,有一次还在桌上直接大吵了起来,差点儿没动手。
那个场面,光听负责的陈律师讲起,童岸都觉得尴尬。
无奈林粤又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拉锯了好几天,她在电话那边拍桌放了狠话,葡萄园要是拿不到,所有人就都不用回来了。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过年了,大家有苦难言,但一时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只好在附近的宾馆这么住下了。
每天一大早,陈律师带着团队去和那对父子协商,童岸无事可做,便干脆一个人去街上转转。
和北京比,她似乎更偏爱这种小地方,一条街很容易就能走到尾,好像谁和谁都认识,都能搭上话,让人倍感亲切。
那天傍晚她买了点儿橙子回来,准备分给大家吃,就看见陈律师的助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委屈巴巴地拿着个冰袋捂着眼睛,蹲在走廊里,一脸垂头丧气。
她准备递橙子的手一滞:“你怎么了?”
“唉,岸姐,我真是倒霉!今天那对父子真动手打起来了,我在旁边忙着拉架,结果莫名其妙挨了一拳!”他说着,拿开冰袋,露出一只熊猫眼,楚楚可怜地望着童岸,“怎么办啊,岸姐,我可是做梦都想回家过年啊!你说他们这么折腾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童岸沉默了片刻,挑了两个最大最饱满的橙子塞给他:“没事,大家一定能按时回去的,陈律师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吗?”
“可是,你说那老头在想什么啊,明明林总给的价格那么好……”
童岸忽然想起了克里斯老先生,摇头:“有些时候,不总是钱的问题。”
“不是钱是什么?”
“年轻人才更看重钱,但老人不是的,他们也许有别的,更在乎的东西。”
小伙子还年轻,一脸困惑,童岸没再说下去,只安慰他:“你赶紧敷敷好,早点儿睡吧,这样淤血才能散得快。”
他点头,乖乖进房间了。
童岸挨着敲门,把橙子分给大家后,径自找到了陈律师:“陈律师,能借我一下你的车钥匙吗?”
“怎么?”
“我有个地方想去。”
郊区气温比县城里还低,一下车,童岸就冻得直打哆嗦。
她搓了搓手,抬起头,竟看见了星星。
一颗一颗的星星,稀稀疏疏的,洒在墨蓝色的天空,如神奇的造物主无意间散落在尘世的珠玉。
她呆呆看了一会儿,感觉鼻尖冻得发疼,才回过神来,加快脚步。
葡萄园的主人她上回来看园时已经见过一次,姓王,很大众的姓氏,模样也寻常,就是普普通通的五十来岁的中老年人。
她也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大的脾气。
房子的灯还亮着,她轻轻叩门,无人响应。
她吸了口气,又耐心地继续敲,约莫敲了两分钟,门终于开了。
门内的人黑着一张脸,瞪着她看。
童岸笑了一下:“王叔,您好,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吧?”
王叔没说话,仍然在打量她,良久,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我记得你,你是那个烦人的律师的人。”
童岸仍微笑着,纠正他:“我不是律师,我是酿酒师。”
“……酿酒师?”王叔的眼中闪过狐疑。
童岸点头:“是的,那天我们一直没什么机会交流,所以今天才会特地来见您。”
王叔即刻拉下了脸:“我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这几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是我儿子自作主张,我不同意。”
“可我不是来说服您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来蹭酒喝的,听县城的人说,您夫人生前喜欢酿酒,你每年都会请大家喝,我能厚着脸皮尝一尝吗?”
王叔似有一瞬的怔忡,已经有一年了,他不曾分老伴儿留下的酒给任何人,怕的是自己人还没入土,那些酒便喝完了。
童岸默默地等着他的答复。
王叔这才注意到她的整张脸都冻红了,沉默了片刻,板着脸说:“外面冷……你先进来吧。”
自酿的葡萄酒不比酒庄酿出的精致,但甘甜却举世无双。
喝了点酒后,童岸的身子渐渐暖和了起来,由衷赞叹道:“阿姨酿的酒真好喝!”
听见她夸赞,王叔看她的眼神明显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不是骗我的?”
“我们长的漂亮的人从不骗人。”
王叔一下子被她逗笑了:“看你文文静静的,想不到还挺……那个词儿你们年轻人怎么说来着……自恋的。”
童岸笑眯眯地眨眨眼:“想不到王叔你很时髦啊!”
“不是我,是我老伴儿时髦。你们年轻人看的电视剧,刷的微博,她可一样都没漏下,我都是听她说的。”
童岸在心中努力描摹出她的形象,最后是轻声感叹了一句:“你和阿姨的感情一定很好。”
“嗯……她跟了我三十多年,我们一起陪着那些葡萄苗,长成了今天的葡萄树。”
“所以说,那个园子,就像你们的孩子一样。”
听童岸这么说,王叔脸上微有讶色,许久才道:“是啊,就像孩子一样。”
童岸默默点头,没说话。
王叔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所以我才不会随便把我们的孩子交给随便什么人。”
这一次,童岸诚恳地说:“我能理解。”
“所以,你现在应该很失望吧?”
“没有,我很羡慕。”
“羡慕?”
“嗯,羡慕。”
也许爱上一个人是件容易的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足令人瞬间坠入爱河,但长久的相爱,并能把这份爱意用共同的志趣传承下去,却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你这个姑娘,倒是挺有意思的。”王叔一愣,展眉笑了,说着起身走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小只简易的玻璃瓶走了出来:“送你吧,我自己剩下的也不多了。看你今天哄我开心的份上,就当是礼物。”
那一瞬间,童岸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闪烁的泪光。
她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来:“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您。”
离开时,王叔坚持要送她,水泥小径,他们一前一后走着,风在耳畔呼呼地刮,童岸望着他瘦削的背影,隐隐读到了落寞。
到了路口,王叔朝她挥手:“姑娘家,以后别晚上一个人乱跑,不安全。路上小心。”
童岸微笑着说“好”,打开车门坐进去。
见他转身要走,她心中一动,忽然大声叫住他:“王叔!”
“什么?”
“您希望未来每一年,都喝到我用这个园子的葡萄酿出的酒吗?”
园主松口同意的消息传来时,童岸正在宾馆里下单置办寄回家的年货。
还有二十来天就是除夕了,不知道这些东西送回去,妈妈会不会看也不看,就丢出门,她有点儿害怕。
有人来敲门,她去应门,发现是陈律师的助理。
小伙子眼睛淤青未消,又是一脸要哭的表情:“岸姐!天大的好消息啊!园主同意卖给我们了,我可以回家过年了!”
他那个模样实在滑稽,童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那实在是太好了!”
“不过他为什么突然又同意了啊,老人家的心思还真是难揣摩……”
“别在意这些小事,重要的是你可以回家过年了。”
“是啊,我可以回家啦!啊啊啊啊啊!”
看他乐得忘乎所以的样子,童岸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能为爱,为信念,为承诺去工作,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为了庆祝搞定葡萄园的案子,晚上陈律师做东,请大家吃饭娱乐。
县城消遣的方式有限,在宾馆的餐厅吃完饭,大家实在找不到事做,只好开了两桌麻将。
童岸推辞说不会打,陈律师便逼着她买自己的马,末了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放心,我打牌就没输过,昨天你是去见王先生了吧?今天我帮你赢的,就当是大家一起给你发奖金了。”
童岸扑哧一下小声笑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场麻将从晚上八点打到凌晨一点还没收场,大家都输陈律师输红了眼,谁也不肯下桌。
童岸看得困了,说实在坚持不住要去睡了。
见她的确呵欠连天,陈律师也不好再拦她,只吩咐她明天一早记得来领红包。
她笑着说“好”,推门上楼,刚走出电梯,就看见自己的门前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她一下子怔住了:“你怎么在这里?”
陆子昂微笑着转过身,一双明亮如琉璃的眼睛笑望着她:“来收回礼啊。”
童岸反应了两秒,脸一下子红了:“那个……我还没来得及选好。”
“那作为补偿,就陪我吃顿宵夜吧。”
两人开着车几乎把县城转了一遍,总算找到一家没关门的烧烤店。
“你吃得惯吗?”
“试试。”
一天下来只吃了飞机餐哪还会挑挑拣拣。
见陆子昂吃得挺香,童岸也就放心了,这才问他:“你怎么突然来了?又有什么会要开?”
他笑笑,没回答,只剔了几串羊肉到她碗里:“问题那么多,还能不能好好让人吃宵夜了。”
童岸乖乖噤声,但眼中还是充满了震惊和好奇。
陆子昂莫名有点想笑,下午庄晋接到他的电话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反应。
庄晋向来是个干脆的人,直接问:“我一直以为你放弃了啊?”
机场里闹哄哄的,他仔细听,才听清他的问话,沉默半晌,抿唇道:“那是在见到她不接受程少颐之前。”
那次在TRB与程少颐打过照面后,陆子昂又约方晴见了一次。
方晴懒得参与他们三人的感情纠葛,只点到即止的说,程少颐那天心情不好,她是出于对朋友的关怀,特地请他吃饭。
联系到童岸后来的举动,许多事不言而喻。
“我认真考虑过了,不试一试,我不会甘心的。”他仍微笑着。
庄晋当时正和方晴喝茶,刚想说什么,对面的方晴已缓缓放下茶杯,一双漂亮的杏眼淡漠地扫过他的脸:“阿晋,既然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约会,你起码给我一点独处的空间,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要问你。”
庄晋呆怔了片刻,对陆子昂说了声“抱歉”,便挂断了电话。
但作为补偿,他把童岸的动向发给了他。
这也是他能为好朋友做的,唯一的事情。
快过年了,宾馆的客人不多,陆子昂很容易拿到了童岸隔壁的房间。
担心他可能不适应这里的住宿条件,童岸满心歉疚。
陆子昂却好像会魔法似的,一下子读懂了她的心思:“我妈再婚之前,我的生活也是很普通的。”
他微微笑着,声音低沉悦耳,童岸终于安心。
“早些睡吧。”他与她道别。
“嗯,晚安。”
“晚安。”
第二天一早,整个收购团队的就要退房回北京了。
童岸收拾好行李,下去前台和大家集合,就看见陆子昂正和陈律师低声商量着什么。
陈律师看见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把一个沉甸甸的信封塞到她手里,陈律师笑得很得意:“说过了吧,打牌我就没输过。”
童岸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见司机已在门外候着了,陈律师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将纸袋塞进了她的大衣口袋,拍拍她的肩:“那我们就先走了。”
“我呢?”童岸诧异。
“陆先生开了车,他送你回去就好。”
“可是……”
“可是什么呀,我累了这么多天,你就当感谢我,挪个位置让我坐得宽敞些。”
说着陈律师潇洒地挥挥手,人已经走远了。
距离上次单独坐陆子昂开的车,似乎已经有几年了。但那时他对自己讲的那些话,童岸至今仍记得清楚。
那个淅淅沥沥的雨夜,几乎是她人生中最狼狈的一夜。
也许正是因为太清楚,她坐在座位上,反倒难得的拘谨起来。
车子转了个弯,开上高速,湍急的车河中,一辆又一辆车从她眼前擦过,像一叶又一叶浮沉的扁舟。
而她被静置在海中央。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身旁的陆子昂忽然开了口:“在想什么?”
“没什么呀。”她一下子回神,转头微笑道。
“是么,难道你没发现路线不对?”
经他提醒,童岸才发现,这的确不是回北京的路。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北戴河。”
“北戴河?”
“嗯,陈律师说,你不必急着和他们一起赶回去,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想和你去北戴河逛逛。”
童岸没说话。
“是生气了?”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有一点儿惊讶。”
在童岸的脑海深处,还保留着一部分小时候和父母一起来北戴河旅游的琐碎记忆。
应该隶属于那趟北京之行的一部分,因为那实在是个漫长的假期,他们去了北京附近的很多地方。
不过实在太久远,她早已记不清到底是哪个季节,夏天或秋天吧,她穿着衬衫,拎着小桶和网兜,撅着屁股,在沙滩上捉了一下午的小螃蟹。
浅滩真的很浅,所以爸妈很放心地看她一个人在那里乐呵呵得忙活,最后是不负所望的收获了几只小蟹。
只有拇指那么大的蟹,戳一戳,钳子便拼命扭动。
她被它们逗得哈哈大笑,拿给爸爸看,爸爸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俯下身,在她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
因为是很美很美的记忆,所以她总会时不时翻出来,回味一遍。
陆子昂把车停在了鸽子窝公园外,带着她去买票。
见他一副什么都很熟稔的样子,童岸忍不住问:“你之前来过吗?”
他摇头,一路领她来到了公园深处的那片浅滩。
工作日的下午,又是冬天,游客稀稀朗朗。
童岸抬头,就看见灰蓝色的天与海连成一片,海浪轻吻着沙滩,一切显得安静而寂寥。
前头的陆子昂的皮鞋踩在潮湿松软的沙滩上,印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童岸望着他的脚印,有些怔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带她来这里。
忽然间,陆子昂转过了身。
他望着她,眼神温柔而肃穆:“听说你小时候也来过这里。”
她傻住了,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
陆子昂挠了挠头,模样竟好像初进大学校园时那般青涩:“我问了唐婉,选什么地方再向你表白一次最好,她提到了这里。可能这是距离北京最近,也最能够表达我诚意的地方,虽然不那么浪漫就是了。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我愿意永远陪伴你、保护你、照顾你……我爱你,童岸。”
回去北京的一路,近三百公里的一路,童岸几乎没法止住哽咽。
陆子昂看着这样的她,无奈地笑了:“明明被甩的是我,怎么是你坐在这里哭给我看?”
她抽噎着,话都说不好了:“我……我……”
天渐渐暗下去,漆黑的公路像孤岛般冷清。
陆子昂双手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良久,叹了一口气:“童岸,不许哭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沉甸甸的,很僵硬,她情不自禁侧目,才发现他的眼眶红了。
她一下子咬住唇,除了呼吸,不敢再发出声音。
开回北京都快晚上十点了,他把她送到公寓楼下,替她解开安全带:“到了。”
她茫然地看了一眼窗外,才意识到原来是到家了。
开门下车,陆子昂也跟了下去:“我送送你。”
她没说话。
两人默默并肩走了一段,陆子昂忽然停住了脚步,从身侧握住她的手:“童岸,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睫毛微微颤抖着:“不,你很好,比他好。”
陆子昂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你看你,我都还没提问,就堵死了我的话。”
童岸仰起头,看着他,努力笑了:“所以呀,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笨。”
他也跟着她一起笑了,笑容却那样落寞:“是啊,但也不太聪明。”
许多话,他没有说,她也没有说。
因为明白,才更要笑着告别。
“你明天就要走了吧?”
“嗯,得回去好好疗伤啊。”
程少颐推开包房门时,唐婉刚点了一支烟。
细白的烟雾弯弯曲曲地四散开,她抬起下巴,难得对他露出笑容:“坐吧。”
房间的灯光调得很暗,哪怕他们相对而坐,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唐婉伸手掸了掸烟灰:“陆子昂昨天来找我了,问北京哪里对童岸来说,是比较有意义的地方。我就跟他说,北戴河。”
程少颐沉静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没开口,像在等她说下去。
但唐婉却突然不说了,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的脸:“哪怕这么仔细看,我还是看不出你哪里比陆子昂可爱。”
程少颐的五官渐渐脸绷了起来,眼神却依然冷冷的,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生气。
唐婉没理他,自顾自熄了烟,这才慢悠悠地说:“其实我有问题想问你。”
程少颐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你还爱童岸吗?”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唐婉便戏谑地笑了:“看样子是还爱呢。”
那个嘲讽的笑容令程少颐的心一阵刺痛,许久,才沉声道:“已经没有意义了。”
唐婉稍稍一愣,看他的眼神再次变得犀利:“是吗?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他不语。
唐婉也沉默了一阵。
许久,她又低头点了一支烟:“程少颐,哪怕她真的不爱你了,拒绝了你,你都应该堂堂正正地去告诉她,你爱她。”
她说着,略略抬起下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瞪视着他:“语言有没有价值,是由听的人判断的,而不是说的人。”
“你知道吗?三年前,因为你的任性,她失去了多少重要的东西,但有些话,我很清楚,不是该由我这个局外人讲给你听的。如果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自己好好去说清楚……你欠她多少,你从来都不明白。”
程少颐赶过去的时候,见到的正是童岸与陆子昂牵着手,相视而笑的画面。
他不得不发自肺腑地承认,那个画面真的很美,美得他觉得自己就像唐婉自称的那样,是个局外人。
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有的,空泛深切的伤感。
不,不止是伤感,还有愧疚,还有委屈……但没有嫉妒,他不敢嫉妒。
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们松开了对方的手,拥抱告别,然后陆子昂上车,离开。
直到童岸刷卡上楼,他都还呆呆地杵在那里,像截多余的木桩子。
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会头也不回的离开吧,但今天不会了。唐婉的那席话,像细细密密的针尖,一次次的,反复的扎在他的心上,有如切肤之痛。
他不得不惭愧而悲哀地承认,她的每个字,都是对的。
他深呼吸,拿出手机,拨她的号码。
也许是因为紧张,按了好几次,才成功拨出去。
电话通了,他不觉屏息。
“少颐?”她的声音听上去竟恍惚得像个梦。
他嘴唇轻颤,发不出声音。
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看见你了,上来吧。我住3楼2号。”
然后电话便断了。
挂掉电话,童岸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但她明白,是时候直面自己的内心了。
就好像下午她对陆子昂说的那样:“我的大脑无数次地告诉我‘好’,但我的心不是,我的心说,我不能答应你。那样才是对你不公平。”
她起身,穿过客厅,打开门,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多年了,她竟然还记得他第一次与她对视时的眼神,安静的、漆黑的,像裹挟的浩瀚风声的清冷大海。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空气变得沉寂。
“进来吧。”她说着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像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去:“抱歉,我这里没有男士拖鞋。”
“没关系。”
“那好,我去厨房端水,你随便坐。”
再回来客厅时,童岸手中多出了一只电水壶。
见他坐在沙发上,她没走过去,只矮下身,往茶几上的玻璃杯中添水:“是刚烧好没多久的,有点儿烫,得等等才能喝。”
说着她似想起什么,放下了水壶,折回厨房。
“还是你要喝果汁?”
程少颐看着她手中的饮料瓶,愣了愣,摇头:“水就好了。”
“嗯。”她默默把瓶子放了回去。
一时间又没有话说了。
对着敞开的冰箱冰箱站了很久,涌出的冷气统统喷在了她的脸上,只穿了一件毛衣的她冻得打了个哆嗦,人陡然清醒了过来——她现在是在发什么呆呢?
童岸关掉冰箱,重新走出去,在他对面的地毯上坐下,伸手拿过一只水杯:“对了,你找我,是还有什么事吗?”
还是心虚,所以她装作低头啜饮,视线凝在杯中的水面上。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相距最近的一次。
看她这样坐在自己的对面,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几,他竟觉得奢侈,真实得奢侈,幸福得奢侈。他的喉头渐渐哽住,快要流下泪来。
“你不要答应他……”喑哑的声音自他声带流出,模糊得不像真的。
“嗯?”她抬起头,眼神迷惘。
“我爱你,童岸……我爱你。”
说完这句,他静静地凝视她,像在等待人生在最漫长也最残酷的一场审判。
童岸仍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她听见了什么?她不确定。因为不确定,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沉下去,最后是没入黑暗的最深处。
“……你说什么?”她鼓起勇气确认,声音却在颤抖。
实际上,不止是声音,她整个人都在颤动。
热水从杯中飞溅出来,洒了一地,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去扯纸巾,手却被他一把抓住。
“你放开,我要擦……”
最后一个“地”字的音,被他的吻生生卷走。
那个姿势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受,因为发抖,她一直用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仿佛一松开,整个人就会立刻瘫倒在地。
他吻着她,试探又迟疑,见她没有反抗,才仿佛孤注一掷般,用力地吻下去。
时间在那一霎放缓,然后静止,童岸死死地闭着眼睛。
无尽的黑暗中,她依稀看见了星星、看见了火花,看见了大海……看见了世间一切美好,却随时会幻灭的东西。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猛地回过神,推开他,轻喘着气:“我……谁也没有答应。”
说着,眉头却不自觉地紧皱:“你是不是……又喝了酒?”
“没有。”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这次她终于听清楚了。
“那……我是谁?”
“童岸。”
“再说一遍?”
“童岸。”
“我爱你,童岸。
“我爱你。”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是安静了一会儿,她用力擦干眼泪,拿开了他的手:“我饿了,从河北赶回来一直没顾得上吃饭,得吃点东西。你呢?要吃宵夜吗?”
经历过刚才的震动,程少颐的大脑仍然空白一片,根本反应不过来她在说什么,只本能地点了点头。
童岸微微一愣,似乎是淡淡笑了:“不过我家里只有泡面。”
尽管是泡面,她还是煮的很用心,火腿切成薄片,荷包蛋加了两个,还撒了细细的葱花。
端出来时,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
她把筷子递给他:“吃吧。”
程少颐默默地接过来,却迟迟没有动筷子。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自己夹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含混地说:“快吃吧,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他这才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埋头吃面。
他隐约觉得这样的场面或多或少有些不自然,但又说不出哪里不自然,只好等她先开口。
但童岸却吃得很专心,直到碗里只剩下一小搓面了,她才开口:“你今天来见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个的吗?”
程少颐怔忡了片刻,点头,又摇摇头。
其实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但眼下这样的温馨光景如此难得,他暂时舍不得打破它。
过了一会儿,童岸终于吃好了,放下筷子:“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程少颐慢慢抬起头。
童岸是微微笑着:“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肯说这些,就一定是真的,所以我很开心。”
那个笑容看上去是如此温柔,又如此悲伤,他的呼吸渐渐滞住。
“但是,少颐,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和你在一起了。”
程少颐沉默着,这种时候,除了沉默,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甚至连呼吸都是多余。
剩下的半碗面就那样糊在碗里,直至完全变冷了,他都没有再动。
童岸瞥了眼碗底,问:“你是不吃了吗?”
是吃不下了。
他坐在那里,静默得如同消失了一样。
她走过去,端起他面前的那只碗:“那我拿去洗了。”
“等等,”他忽然叫住他,“我自己来吧。”
“嗯,也行。”
厨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站在门口,看着他熟悉的背影,心中的哀伤如潮水般缓缓漫过。
“其实少颐,我恨过你。不是从我们分开的时候,早在最初,我最初爱上你的时候……就开始恨着你。你怎么能从不说‘我爱我’呢?我心里每分每秒,都在计较这件事情……”她说着,似微微有些哽咽,停顿了片刻,才再说下去,“不过,算了……至少你爱过我。”
“不是爱过。”他颤声纠正她。
他没有回头,她也就告诉自己,不要好奇他现在的表情。
想了想,她才又说:“那我就先去睡了,今天坐了一天的车,很困了。一会儿你离开时,记得帮我锁好门。”
说着她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她像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叫他:“对了,少颐,过去我就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明明是个少爷,却那么会做饭?”
程少颐低头擦着手中的那一只碗,他的动作很慢,仿佛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器皿,必须好好呵护。
许久,他才答:“我刚出国那会儿,什么都吃不惯,请的华人阿姨也不合胃口,慢慢的,自己就学会了。”
“嗯,”她微笑,“我知道了。”
大概过了一会儿,童岸隐约听到关门的声音。
她长吁了口气,仔细擦掉了眼角的泪痕。
和一个人拥有过一场漫长的恋爱也许没有别的好处,但有一点却不会出错,那就是你非常了解这个人。
了解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她甚至能够笃定,他一定会安静的离开。
因为那才是程少颐,她爱的程少颐。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看见了爸爸。
也许是才去过北戴河,那些被年月氤氲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记起了那是七月的第一个周三,她记起了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衬衫,她还记起了爸爸胡渣的触感……
很扎人,但很温暖。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种温暖。
还记得糖糖说,每个人都应该遵循内心的声音做出抉择,就算旁人觉得那是错的、不明智的、荒谬的选择也没关系,只要你觉得幸福。
但她明白,她无法再选择程少颐,是因为她没有办法再发自内心的觉得幸福。
她可以抹去那些为他受过的伤害,因为那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但她却无法抹去她因此对家人带去的伤害。
所以哪怕那一瞬间,她是真的很开心,她都必须狠下心,把他彻底割舍掉。
这一次,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不会后悔,也不要后悔。
夜渐深,窗外又开始飞雪。
茫茫的长风卷着细雪一下下刮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童岸莫名惊醒了过来。
觉得口渴,她摸索着打开灯,去厨房倒水。
再回房间,竟发现床头的手机在震。
她探头瞥了一眼名字,震惊得立刻睡意全无。
是妈妈的号码……妈妈的号码!
她连忙放下水杯,跑过去接起,然而那边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您好,请问您是沈云的女儿童小姐吗?您的母亲刚才摔倒撞到了头,人暂时陷入了昏迷,现在我们正在抢救,您能即刻赶来我们医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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