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时叙将信纸再次丢进垃圾桶中,“这些信,我早就不在意了。”祁衍之站在原地,时叙继续批改作业,他的背影清瘦挺拔,后颈上的粉色斑痕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宿舍房间敞开的大门仿佛一种无声的催促,祁衍之张了张嘴,表情怔然。“时叙。”他声音嘶哑,“如果,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时叙没有停笔,声音沉稳:“祁衍之,没有如果。”祁衍之低下头,走出门外。他出门时还是将那叠信件捡了出来。
盛知夏非常温柔,所有孩子也都听他的话,乖乖地回到了座位上。祁衍之翻开课本,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少年闰土”四个字,转身时,七八个小脑袋齐刷刷地仰着,充满期待地看着这位新老师。他将课文娓娓朗读了一遍,孩子们认真地听着。“老师!”课文刚读完,扎着羊角辫的小花突然举手,胳膊伸得直直的,“闰土捉鸟的办法我们也会!”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我爷爷还说要用酒泡米,鸟吃了就会晕!”
校长正要说话,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盛知夏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门口。“校长,这是上周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钉在祁衍之身上。空气凝固了几秒。“这位是新来的支教老师。”校长浑然不觉地介绍。盛知夏轻轻放下作业本,走到祁衍之面前。他比祁衍之矮半个头,气势却丝毫不减:“山里的孩子不是实验品,况且,我们也不缺老师。”祁衍之下颌绷紧:“我不是来……”“校长。”盛知夏转向老人,“新老师毕竟不是正经途径考进来的,我建议对新老师进行两周观察期——为了孩子们的安全。”
盛知夏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教书人特有的薄茧。溪谷比想象中更美。暮光中的溪水泛着碎银般的光泽,两岸草丛里已经有点点萤光升起。盛知夏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铺好野餐垫,取出两个粗陶杯,倒出琥珀色的液体。“尝尝,用山葡萄酿的,不醉人。”时叙小啜一口,甜中带涩的滋味在舌尖绽放。远处,越来越多的萤火虫从草丛中升起,像被风吹散的星星,在夜色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真美……”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溪边走去。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床上这个蜷缩的身影。天蒙蒙亮时,他才僵硬地坐起身来,眼里是更决绝的情绪。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声音嘶哑。“请问,青山乡小学还招支教老师吗?”第二天是周末,时叙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他走出房间来到楼下,盛知夏正在小厨房中忙前忙后,看到时叙出来,微微一笑。“早。”盛知夏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手里还握着沾满面粉的木勺,“正好赶上第一锅葱油饼。”时叙走进,看到案板上整齐排列着金黄的葱油饼,旁边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
远处的树丛后,祁衍之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粗糙的树干。他透过枝叶的缝隙,看着时叙被夕阳拉长的身影,看着他下意识抚摸疤痕的动作,看着他嘴角那抹强撑的笑容——每一个细节都像钝刀割着他的心脏。突然,他的身后传来警惕的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偷看我们老师?”祁衍之转身,对上一个背着竹筐的黝黑少年。男孩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眼神却锐利得像头小狼崽。“我……”祁衍之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是时老师的朋友。”
出院那天,港市还飘着雨。许思抒穿着浅灰色大衣站在电梯口,身子单薄到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跑。何以桉帮她提行李,两个人并肩而立,他侧身挡住从楼道灌来的冷风。电梯门开的一瞬间,对面站着的人让空气瞬间凝固,宋言生。他今天穿得极正式,一身黑西装衬得整个人更高大挺拔,可眉宇间全是疲惫和倦意。四目相对,没有寒暄和问候。场面僵持几秒钟,何以桉率先打破沉默。他把许思抒护在身后,看向宋言生:“又想做什么?你要是敢动她一下试试看。”
“宋先生!您快回来吧!幼琪……幼琪她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发脾气,把餐桌全都掀了!”宋言生脸色骤变,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抓过椅背上的外套:“我马上回去!”黑色宾利在风雨中疾驰,不过二十分钟,宋言生便冲进了家门。玄关的灯没开,客厅里一片狼藉,沙发靠垫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餐桌被推得歪向一边。碎裂的瓷碗和银质餐具散落满地,已经凉透的饭菜混着汤汁糊在地板上。李婶眼圈红红地站在一片狼藉旁,见到他如同见到救星:“先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进来。”宋言生掐灭烟蒂。助理推门而入,脚步很轻:“少爷。”宋言生转过身,目光落在助理身上,喉结滚了一下,原本想问出口的话在唇边绕了个弯。“许机长她……怎么样了?”“许机长身体恢复得不错,各项指标也趋于平稳,只是医生建议,最好还是在医院再观察几天,确保万无一失。”助理垂首汇报。宋言生眉头一蹙,眼底有抹不悦闪过。他踱回办公桌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在桌面轻点。“何以桉常去医院?”
他必须立刻回到航空大楼,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病房内,电视屏幕上正放映着刚刚那场闹剧。许思抒紧紧攥着遥控器,许母声嘶力竭的模样看似一个为女儿声讨的母亲。实则许思抒很明白,许母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出口气。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宋幼琪探头探脑地出现。见许思抒冲她招手,她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这是去哪儿了?”许思抒帮她擦拭着额头的汗:“这么多汗,风一吹当心感冒。”宋幼琪仰起小脸看着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许思抒。
宋言生却置若罔闻,径直走向许思抒,步子重得像一下下踩在她心尖上。良久,他终是压下冲动,低头盯住她。“自杀前你说的关于孩子的事,是真的吗?”空气一下子稀薄起来。许思抒握着被角的直接发白,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全是审视和怀疑。多么可笑,相识十年,在她用自己的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之后,他仍旧没有选择信任她。她嗓音嘶哑:“如果我说是真的,你信吗?”这句话像冰凌般,刺得宋言生脸色一变。
紫光别墅外的灯光在风雨中显得格外黯淡。宋言生抱着宋幼琪,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走。暖气扑面而来,他才觉得僵硬的手指开始回血。“幼琪,”他把女儿放到沙发上,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告诉爸爸,为什么一个人跑出去了?又是怎么找到何叔叔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常哄她那般温和,但尾音里的后怕藏不住。宋幼琪憋着小嘴不说话,两只小手在身前搅动着。宋言生目光落在她的手中,那是一枚泛着贝母光泽的纽扣,样式简单。
他收回了自己的脚步,在酒店里修整了一夜,好好打理了一番自己,才来到陶渐昀的家门口等待陶渐昀踩着黄昏的天色,走进这片街区回家。陶渐昀回过头,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很淡很淡地注视了他很久,眼里无数种情绪翻涌着,司柏晟抬头看他,很清晰地感觉到,那里面有一种感情,叫做思念。于是这个瞬间,他又骤然落下了眼泪。亲爱的,阿昀,我的阿昀,你离开我只有短短三个月,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的三十分之一,可是这三个月,我真的度日如年,我的痛苦远远超过了以往的十三年。
第三个月,国内开始过年,父母就飞来了加州,找到了他的居所。陶渐昀的母亲一见到他,眼泪哗地就掉下来了,陶渐昀看着许久未见的父母鬓边生出的白发,更加难受,母子俩互相抱着痛哭了好长一段时间。陶父不哄也不是,哄也不会,只在旁边干巴巴地劝:“别哭了。”好不容易眼泪消停了下来,陶父开口就说司柏晟:“这几个月,司柏晟给我们打了好多电话,找到了家里,我们一个都没接,把他拉黑了,阿昀,你以后想怎么办?如果他找来了,你又要怎么办?”
司柏晟黯然地流着泪,抬头看自己年迈的父母,他的父亲还要说什么,却被母亲拦住。妈妈看着他的眼泪,也哽咽起来:“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要哭?”司柏晟说:“我错了,我当时,不该答应结婚的,阿昀伤了心,已经对我失望了,所以他才要走。”“可是除了阿昀,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另一个人了。”父亲说:“爱情不是一切,你只要安心结婚,一切都会过去的。”司柏晟摇了摇头:“爸,那一年你也说,爱情不是一切,人不该选小路走,可是七年过去,我还是爱他,到了现在,我知道没有阿昀,我活不了。”
“柏晟,你听妈妈的,既然陶渐昀那孩子都已经走了,你也没必要坚持,安安心心结婚生子,不好吗?”司柏晟摩挲着母亲干枯而皱巴的手掌,心底发酸。母亲这段话再一次提醒了他,是他先背叛了陶渐昀,背叛了他们的十三年。其实司柏晟早该清楚,陶渐昀看起来随和好脾气,本质上也是个强硬的人。两个本质上一样坚硬的人,其实是很容易伤到彼此的,司柏晟此时又恍然,陶渐昀实在包容他很多,哪怕这半个月来他们争执几乎不断,难听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司柏晟做的那些事,值得千万口诛笔伐。